“哈哈哈哈!”
孔有德如此直白的說出“造反”這一關鍵詞后,張中琪仰頭大笑。逼仄的船艙中,一時間盡皆是笑聲,原本一臉驚懼的孔有德,這一下變得有點茫然了。
事實上,一直以來明眼人都曉得,穿越勢力的所作所為,盡皆是傳統王權社會所熟知的“標準造反程序”。
除了朝廷之外,有哪個勢力會大規模聚攏流民訓練私兵?遠有黃巾,近有朱元璋、李自成。
換句話說,不奔著造反去的人,也不會做這種事。
這個道理,不需要學富五車飽讀詩書,但凡土著有聽懂評書的能力,就能聯想到穿越眾在做什么。
之所以這個問題一直沒有爆出來,并不是穿越者手段精妙掩飾得當。
在早期的時候,沒有引起注意,那是因為行動規模小,穿越者趁著社會混亂渾水摸魚。而在后期......幾年時間已經算是后期了,巨獸已經在一夜間成長起來,不但速度令人咋舌,而且借助勤王一事顯露了獠牙和利爪。
到這個時候,朝野上下,包括崇禎和其智囊團,雖然嘴上不說,但私下里勢必都有一個清醒的認識:不能把某個勢力逼反,否則危害遠超東虜。
有了這個認識,再結合當前“國內外”的糟糕局勢,那么崇禎,以及一切對穿越勢力抱有惡意的人其實能做得并不多:“事有輕重緩急,且虛與委蛇,待朝廷喘過這口氣后再徐徐圖之。”
這個心態是朝廷目前狀態下的最優解,也是唯一解。
然而穿越者也是這樣想的。
對于一個正在野蠻生長的工業集團來說,時間每過去一天,集團的實力就會明顯增大一分,其成長速度遠不是傳統的農業社會所能比擬的。
更何況大明現在四處跑風,別說喘口氣,就差咽氣了。
現如今的正牌穿越眾,由于即掌握了歷史,又擁有電報、社會數據統計等信息化神器,所以他們很清楚自身實力和當下大明社會的差距。
更加明白一點的表述,就是這些人早已無法無天了,因為他們清楚朝廷已經拿兄弟們沒辦法這個事實。
這種張狂的心態在南方的“實控區”內,如今已經不需要掩飾。也就是在遠離老巢的北方,大概還是要收斂一點。
這也正是張中琪今天連聲大笑的原因:他沒想到,自己還在盡量掩飾的問題,面前這個在大明體系內只算得上“卑微”的一員小小參將,居然就這么光明正大講了出來。
孔有德的舉動,令張中琪即好笑又警醒。
好笑是因為心思被揭穿。這令張中琪意識到,自己這種不融入時代的外來人,想做些什么還是太明顯,一下就被土著看了出來,可笑自己之前還在掩飾。
警醒也是因為同樣原因:他畢竟在北方“敵占區”工作,看來今后還是要再收斂點,免得事事都被土著暗中看穿了。
想通問題后,張中琪停下笑聲。
下一刻,他饒有興趣地盯著孔有德,說出了后世一句很有味道的臺詞:“瑞圖老弟,我發現你很有感覺啊?”
沒等孔有德回答,張中琪又笑著擺了擺手:“這造反呢,咱們是不會造的,畢竟曹伯爺忠勇天下無人不知。這個......大伙對朝廷那是忠心的,大家都是忠心臣子,你說是吧?”
“老弟無需緊張。”張中琪繼續做工作:“今天咱們這事,主要談的,其實是兄弟單位之間,這個團結共建......根本就扯不上造反嘛。皇上是明君,還不興下面人拉個干親認個老哥了?”
孔有德表情有點呆滯,他這時的思想是混亂的。
說破大天去,他畢竟只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土著青年,他的思維模式還都是“正常明人”式的。所以當孔有德發現,今天猝不及防參與的原來是一場“掉腦袋”密謀后,原本神經就徹底緊繃起來了。
可令他驚詫的,卻是對方的灑脫、大膽、無謂。
之前他以為,這因該是燭影下的竊竊私語,是包含了仇怨、威脅、離間、拉攏等等負面情緒的一場陰謀家對話。
可現實卻是,對方毫無顧忌地開門見山,將“兄弟”“團結”這些詞匯掛在嘴邊。什么是兄弟團結認干親?換成明人的說話方式,那就是“邊將私通勾連圖謀不軌”,歷朝歷代,這都是明明白白的抄家滅族大罪。
不但如此,孔有德發現對方貌似真的沒意識到“私下交通勾連”這件事的嚴重性。仿佛在這位張百戶的嘴中,只要不是公開扯旗造反,“僅僅”給“友軍”供給一些軍資糧餉的行為,也只是“認個干親”的程度,不算造反?
最夸張的是,從對方略帶戲謔的話語和表情中,孔有德發現,這位是真沒有把皇上和朝廷放在眼里,話里話外視前者于無物。
通常來說,這種膽大包天的情緒只有傻子才會有。那么姓張的這位是不是傻子呢?明顯不是。
也就是說,人家是有底氣如此張狂的。
底氣在哪里?4000顆真韃人頭?夜視神技?強炮硬銃?
所以孔有德這會表情有點呆滯。
過了許久,想通關節的孔有德這才消化完畢。然而當他想說點什么的時候,張幾下嘴,卻又不知對面前這位“狂徒”說什么好。
到最后,心如亂麻的孔有德只好一咬牙,雙手抱拳彎腰躬身,低頭說道:“有德蒙曹大人和諸位如此厚愛,不勝驚喜。”
“只有一處:此事干系重大,有德恐一人做不得主,還望大人稍稍寬容則個。”
“好說好說。”
孔有德的反應早在張中琪預料。畢竟在登州將領中,孔有德只是東江聯盟首領,并不具備一錘定音的大哥段位。像這種大事,他至少是要回去和自己的真·結拜大哥耿仲明商量的。
下一刻,張中琪扶起孔有德臂膀,輕輕在他手背上拍兩下:“老弟回去后盡管與同僚相商,好好籌劃。”
“至于我這邊,那倒是不急,有沒有結果都無所謂,明兒起咱們一切照舊,大家總是朋友。”
說到這里,張中琪又想起了什么:“可有一條,老弟還需謹慎。”
孔有德這時看到對方溫和以待,一副理解萬歲的樣子,他的緊張情緒也放寬不少:“還請大人指教。”
“所謂君不密失臣,臣不密失身。老弟此去綢繆,可千萬小心,不要走漏了消息。”
張中琪說到這里,身子往椅背一靠,輕松拿過茶杯:“萬一事情出了差錯,老哥我坐船一走了之,曹大人那里......皇上厚道大約也不會說什么。只是兄弟你寄人籬下,那時候可就不好給朝廷交待了。”
“原來這廝心中明白!”孔有德深知自家已然半只腳踏上賊船染了靛青。然而就如對方所說,勢單力孤的他此刻面對任何勢力都沒有討價還價的權利,所以孔有德只能深深一揖后,轉身出了艙門。
當夜剩余的時間里,一路平靜。
艦隊下半夜的時候,又在登州外海演練了常規夜間科目,并請來客一同觀摩。而這時候的孔有德神思不屬,自然也沒心情看演習,早早便借口不舒服回艙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艦隊進登州水門,回港下錨。
而東江諸將在拜別主人后,騎上早已等候在碼頭的親兵牽來的坐騎,咯噔噔出城,不一刻回到城外軍營。
到了這里,那就是孔有德輩的地盤了。所以各人下馬后很快入內進了營官宅子,去到最里頭的小房子后,孔有德揮退所有親兵下人,然后反手閂上了門。
路上就已經得到孔有德暗示的耿仲明,這時看到自家兄弟如臨大敵一般的舉動,頓時就意識到這是和南人接上頭了。于是他眉眼間全是興奮,急切地張口問道:“賢弟,可是有眉目了?”
“眉目?”
孔有德這時卻不興奮,而是一副氣力被抽干的樣子,肩膀靠在門背,慘笑一聲后說道:“是有眉目,有大眉目。”
......半晌后,聽完孔有德敘述的幾個人,也和昨夜一般傻了眼,半天沒有人說一句話出來。
這個怎么說呢,有點像某只老虎被公推去捕獵,結果一不小心拖回來一頭恐龍,還是自己把自己烤熟了撒好鹽和芝麻躺在虎穴門口的恐龍......老虎一窩現在有些麻爪,不知道該怎么應對了。
這幫東江暴走一族的將領,當年在東江鎮內部的地位,基本上是按照毛文龍認下的“子侄輩”這樣來劃分的。
像孔有德和耿仲明,那都是毛文龍義子,而李九成則是義孫,所以輩分和地位在那時候就定下來了。
孔有德由于是當年最受毛文龍器重的義子之一,所以這一路傳承下來,他如今也是暴走一族名義上的話事人。
現在話事人需要大家提供意見。
最終,對聯絡南人這件事最為熱心的耿仲明,在深思許久后,緩緩盯著孔有德說道:“此事理當慎重!我等好不容易在登州安頓下來,緣何要為那位大人火中取栗?”
大家聽到這里皆是一愣:誰也沒想到,原本表現最熱烈的耿仲明,這時反倒唱起了冷調。
不想下一刻,有人卻哈哈干笑兩聲:“云臺兄,莫要給自家臉上貼金了。人家有成船的大炮火槍糧食銀子,還用得著咱們這些喪家犬火中取粟?”
“依我看。”那個聲音冷冷地再次響起:“姓曹的無非是步一著閑子而已,和養條狗沒甚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