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
女調查員睜開雙眼,看著陌生的、屬于布朗·墨菲的房間天花板。
“咳咳...”
她輕輕地咳嗽起來,從躺椅上緩緩坐起,手臂伸向頸后,按下腦后插管設備的按鈕,將其卸下。
“怎么樣了?!”
一旁的特工同事雙眼中滿是血絲,一邊拿槍瞄準臥室躺椅上的布朗·墨菲,一邊焦急詢問女調查員:“數據世界發生了什么?!”
女調查員搖了搖頭,沒有急著回答,看了眼墻上掛鐘。
下午兩點十五分三十二秒,距離她被戰斗余波震暈,只過了三十秒不到。
“扶我...起來。”
女調查員搖晃著站立,踉蹌奔向臥室,從同伴手中搶過手槍,瞄準了李昂的頭顱。
要開槍嗎?
眼前的這個男人,在數據世界里接管了全世界近半的信息處理器,只要他一個念頭,
無數導彈發射井中的核彈,就將升空爆炸,將世界化為廢墟。
如果他認為社會安全署不會放過他,會怎么做?
如果他設置了“自己死亡或者斷開網絡連接后,自動發射核彈”的程序,該怎么辦?
女調查員腦海中思緒紛繁雜亂,扣在扳機上的手指輕微顫抖。
好在,李昂并沒有讓她久等。
“呵——”
躺椅上,李昂慢慢地睜開了自己的雙眼,看著熟悉而陌生的天花板,扭了扭脖子。
“不許動!”
女調查員只覺一股寒流涌遍全身,明明眼前的男人已經失去了數據世界的威能,變成了平庸凡俗的中年男子,
帶給她的感覺,卻依舊危險。
“斷開你的腦機接口設備!現在,立刻,馬上!”
女調查員喘著粗氣,似乎是意識到了自己的語氣過于嚴厲,立刻補充說道:“布朗·墨菲先生,我們需要你說明數據世界里發生的一切,
如果你協助我們除掉了郵件人,我的上級一定會遵守諾言,保證你的生命安...”
“你們所知的郵件人,已經不見了。”
李昂打斷了女調查員的話語,輕輕摘下頭盔形狀的腦機接口設備,隨手放在躺椅上,平靜道:“能給我倒杯咖啡么?”
房間里的特工們,誰也沒有動彈,全都拿槍對著李昂,仿佛他手中拿的并非腦機接口設備,而是裝有核彈按鈕的手提箱。
女調查員面龐肌肉抽動,聲音沙啞詢問道:“什么意思?”
“還記得梅林嗎?”
李昂翹起腳,擺出了一個更為舒適的姿勢,隨意說道:“當時我很疑惑,如果郵件人真的是個躲藏在暗處的陰謀家,
為了統治世界,而不惜設局殺死歐姆、托馬斯這種有能力威脅到他的巫師,
為什么梅林會覺得自己很安全?
他甚至在現實世界親自到了委內瑞拉,完全不擔心自己會被郵件人悄無聲息殺死?”
李昂看了眼一臉茫然的社會安全署特工們,平靜說道:“有三種可能性。
一,梅林就是郵件人,郵件人就是梅林。海岸巫師協會城堡里的打字機,只是梅林為了掩藏自己雙重身份而布下的疑陣,為了防止別人看出他思考時產生的停頓。
二,梅林在現實世界里認識郵件人,雙方關系極為融洽,朋友,知己,伴侶,親屬。
三,梅林在現實世界里掌握了郵件人的真名,并且在數據世界的某個地方設置了自動程序。當他自己死亡、無法定時激活程序后,該程序就會自動公布郵件人在現實世界里的真名。
以此來威脅郵件人,無法利用委內瑞拉的武裝力量殺死他。
你們覺得,是哪種可能性。”
女調查員嘴角肌肉抽動,欲言又止。
沒有聽眾愿意回答,李昂無所謂地攤了攤手,隨意說道:“第一種可能性很低很低,梅林的實力、天賦有限,遠不如郵件人神通廣大,
而且如果他真是郵件人本體,就必不會出現在數據世界里的委內瑞拉網絡節點,以身犯險。
第三種可能性也不高,
要知道郵件人的能力遠高于梅林,并且還掌控了委內瑞拉的武裝力量,
他完全可以在現實世界里,派遣武裝力量抓走梅林,對后者進行嚴刑拷打,逼問程序破解方式。
相信我,絕大多數巫師的意志,都不如他們在數據世界的威能,經受不起折磨。”
女調查員下意識地說道:“你是說第二種可能性...”
“梅林與郵件人在現實世界里有著牢固關系么?”
李昂笑道:“是,也不是。
統治世界的權力是如此誘人,就算是父子、夫妻,也很難經得起權力誘惑的挑撥。
畢竟,人間之神只要一個就足夠了,兩個未免顯得太多。
考慮到梅林在現實世界里的五角大樓自動化決策系統部門前任職員的身份,
以及郵件人所表現出來的諸多特點——延遲巨大,時常卡頓,根植于五角大樓內網系統,有權限操控決策系統,
我更傾向于另一種可能性。
圖靈程序。”
女調查員這才反應過來,“你是說...”
“沒錯,郵件人并非是活人,而是一段能夠自我成長的程序。”
李昂歪頭道:“我看了眼DARPA的機密資料,十五年前,還是自動化決策系統部門前任職員的梅林,奉命研發一款能夠輔助官方部門,自動保護系統不受網絡攻擊的程序。
該程序的目的,是為了糾正系統內部的人為錯誤,不偏不倚、極為公正地保護系統。
但你們也清楚,如果一個系統擁有了自我糾正的智能,便會極大程度削弱系統所有者的個人權威,削弱個人權力,
以及削減個人利用系統為自己牟利、至少是行個方便的空間。
因此,DARPA和五角大樓很快斃掉了這個項目,而梅林也被調派到了其他部門,不久之后因為工作成果一直被上級否定,而心灰意冷,主動辭職。
不過,也許是失誤粗心,也許是抱有私心為了報復,
以梅林為首的研究小組,忘了把核心程序的一個備份,從數據庫中取出。
該程序悄無聲息地,以極為緩慢的速度,學習知識,發展壯大。
隨著時間推移,掌握了足夠處理器的程序,就像是原始湯中生成小分子有機物一樣,擁有了屬于自己的生命,
它,或者說他,擁有了自我意識。”
李昂停頓了一下,慵懶說道:“新物種乃至新文明的誕生,并沒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之前我以為,郵件人之所以存在延遲,是因為他的物理位置,在近地軌道乃至月球、火星基地,
為了掩蓋地址,而刻意放大延遲效應。
但其實,
郵件人必須得通過漫長的計算運行,才能模擬出人類的思維,擁有幾分鐘乃至幾秒鐘的自我意識,做出對外界的、基于自我意識的應對。
其他時間,
比如我問他莫名其妙問題的時候,郵件人就只能利用簡陋的偽圖靈程序,在數據庫里尋找答案,進行應答。”
李昂隨意道:“正因為梅林知道郵件人的真實身份,知道自己是后者的造主,知道后者的初始目的——恪盡職守,保護系統本身,保護系統不受任何人破壞,哪怕是來自于系統所有者的破壞,
所以他才相信郵件人,不會對他不利。
郵件人的真正目的,就像他那場演講一樣,只不過是為了更好地保護人類免遭自我毀滅而已。”
女調查員與特工同事們面面相覷,李昂清晰地從他們臉上,讀到了慶幸的情緒。
“那現在呢?”
女調查員槍口微微向下,“那段程序...或者說,郵件人,死了嗎?”
“死了。”
李昂平靜道:“親手殺死一個擁有自我意識的、擁有遠大前程、并且為了造物主殫精竭力、奉獻自身的新生命,
對我而言,體驗非常糟糕,
讓我想起了我的寵物們...”
他提了提手臂,手腕上的手銬丁零當啷作響,“看,網絡恢復了。
我完成了我的那一部分,
所以,
現在能給我解開手銬,順便倒杯咖啡嗎?”
女調查員與同事交換了一下眼神,將手槍插回到了腰間,但是沒有取出手銬鑰匙的意思。
她轉過身,按動耳朵里耳塞的按鈕,與驚魂未定的上級們交換了一下意見,片刻回到臥室,臉龐表情凝固,隱藏著幾分尷尬。
她目光閃爍,看著李昂說道:“抱歉,布朗·墨菲先生,我們現在還不能釋放你。在我們的網絡安全人員理清頭緒之前,你都要受到全方位的監管...”
“唉...”
李昂長嘆一聲,左手放在電腦桌上,五指指尖來回彈奏,輕聲呢喃道:“讓人類永遠保持理智,果然是種奢望...”
女調查員沒有聽清,下意識地問道:“你說什么?”
“按照上級下達給你的指令,”
李昂指了指女調查員的耳機,“大概就是把我帶走,關押到某處秘密的地下軍事設施地牢里,全天候二十四小時關押起來,不給我接觸到網絡的任何機會。
那些高層,不會急著殺了我,
他們得先反復確定,郵件人不會再復活,卷土重來,像這次一樣控制全球所有軍事系統,
等確認完畢后,他們也不會急著殺我,
得繼續保留、關押、圈養著我,防止新的威脅(不管是來自自動程序還是巫師野心家)出現。
畢竟,我無限接近與人間之神的地位,
能篡奪統御七十億人之柄權,
卻又出于自身的高尚品質,而在最后關頭,選擇放棄...”
女調查員嘴唇緊抿,沒有否認,也沒有肯定,只是從口袋里拿出了手銬的鑰匙,“抱歉,請跟我們走吧,”
李昂悲憫地看了她一眼,左手指尖在木桌上的彈奏戛然而止,“我拒絕。”
伴隨著最后一個字說出口,
近地軌道的數座宙斯系統軍事衛星,發射出了總計四十二道纖細激光,目標指向洛杉磯郊外小區。
嗡——
沒有爆炸,沒有火焰,
四十二道光芒閃過,
布朗·墨菲所居住的小屋屋頂,被激光融化出了一個個孔洞。
女調查員與社會安全署特工們的手腕、肩膀、膝蓋,均被纖細激光束貫穿,頃刻間融化洞穿。
這些裝備精良的特工,紛紛摔倒在地,失去了力量的手指,再也無法扣動扳機。
咔嚓。
李昂淡定自若地掰折了拇指,將自己從手銬中掙脫出來,緩慢站起,
目光平和地看著癱倒在地的特工們,
小區中潛伏著的其他特工,也在剛才的宙斯激光打擊中,一并癱瘓。
這片區域,安全了。
李昂沒有撒謊,
在女調查員被戰斗沖擊波卷中,而陷入昏迷、彈出數據世界的三十秒時間里,
根植于五角大樓內網的郵件人確實已經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替換了李昂思維方式的,新程序。
他的神智回到了現實世界,
但他的意志,卻在數據層面繼續延展,擴張,
接管無窮大的權限,成為了懸浮于地球之上的數據神明。
踏,踏,踏。
李昂踏步離開了四肢癱瘓,沒有行動能力的特工們——這個世界得醫療與義肢技術很不錯,他們能活下去,
徑直來到了屋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泥土與鮮花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