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景操作了一通,解開了艙門的限制。
艙門打開,一團白霧噴涌,唐景捂著口鼻,耐心的等待著。
隨著白霧逐漸消散,他終于看到了那道身影,原本平靜的面容,頓時寫滿了驚訝。
這個人他并不陌生,但這個狀態他卻很陌生。
身體已經變得干癟,像是被抽干了精血一樣。嘴唇上一堆死皮,代表著這個人已經很久沒有攝取水源。
唐景呆呆的看著這一切,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為何他會在這里?
眼前這個人,盡管皮膚變得褶皺,盡管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許久沒有吸食血液的吸血鬼,瘦小虛弱,但那張臉唐景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唐閑。
這是唐閑的臉,唐景萬萬沒有想到,在第七個營養艙里,會見到唐閑,還是這幅模樣的唐閑。
但最讓唐景感覺到燒腦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當最后一個營養艙的艙門打開,就像是觸發了某個歧源早就預設好的開關。
屋子里傳來了歧源的聲音。
“我們考慮過面對伊甸之主的種種可行性,但也想過這一切是否過于樂觀,也許伊甸之主有著我們所不知道的底牌,那么我們便必須要留存一些手段。我知道的你的腦袋里一定有很多問號,但我不能在這里解答你的疑問,因為我不確定來到這里的,是人類還是伊甸族。”
只有這么一段話,聽起來像是預感到了某個極為絕望的時刻。可偏偏沒有告訴唐景前因后果,甚至沒有告訴他該如何處理眼前這個“唐閑”。
這是真唐閑還是假唐閑?
伊甸之主奪走了唐閑的身體,那么眼前這個唐閑是怎么回事?
唐景有一種感覺,哥哥也許和歧源早就有了合作,這個合作瞞過了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這或許是極為高明且危險的一步棋。
但是直到此時此刻,他也猜不透用意。
眼前這個殘破衰老的唐閑,要搭救嗎?要放任著他不管嗎?
到底該怎么做?
這一次,唐景是真的無法揣測到用意,以至于他一時間不敢輕舉妄動。
“算了,得讓他先活著。也許等他意識清醒了,就能夠知道發生了什么。”
唐景潛意識里,自然不認為這個和唐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便是唐閑。
事實上這的確不是唐閑,唐閑真正的身體的的確確被伊甸之主所奪走。
只是唐景能做的,也只有等到這具似乎不會醒來的身體醒過來。
伊甸廢墟。
真實與虛幻的界限一旦打破,這個世界就變得怪異荒誕起來。
唐閑已經忘記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多久了。
三年?五年?還是半年?或者十年?
并非他沒有時間概念,而是他的記憶很混亂。
從辭別鐘遙,離開圣地進入了廢墟地帶的瞬間,最為惡劣的生存挑戰就已經開始。
等待著唐閑的,是無窮無盡的劫數。
伊甸之主畏懼的是這個世界本身,而不是世界所孕育的生靈。
面對浩瀚的宇宙,它也不知道會迎來怎么樣的挑戰。
它將唐閑比作自己的一個知音,當唐閑跨入這道廢墟的時候,它將內心的恐懼全部具象化。
詭異的天氣,恐怖的能量波動,兇猛的萬獸。
唐閑所跨入的廢墟,遠比迷宮更為可怕,因為在這里活著,便是一種奢侈。
無數久遠到連唐閑都不曾聽聞的遠古生物在這片土地肆意的獵殺著。
天空中的雷霆一刻也不曾停息過。偶爾會有隕石砸落,造成超大規模的破壞,讓許多生物陷入死亡。
偶爾會有地震海嘯火山爆發,聽起來就像是常規的天災。
但在廢墟這個虛幻與現實交織的領域里,這一切都極為恐怖,唐閑確信即便是浩劫級生物,在這里要活著也得靠運氣。唐閑知道這個世界是半假半真的一個世界,廢墟原本是真實存在的,但如今已經被伊甸之主的意志所吞噬。
現實與虛幻交織,才讓這個地方呈現出地獄一般的惡劣。
但即便如此,唐閑也在這里活了下來。
他是意識體,一旦死亡,就會支離破碎。可他沒有死,甚至已經接近了中心地帶。
他的目的是尋找到中心地帶的伊甸之主的身體。只要擁有了實體,唐閑就能股從意識的世界里,回到真正的現實。
但這件事,并不容易。
“歧源,鐘遙,顏小鈴,黎小虞,唐景……”
“歧源,鐘遙,顏小鈴,黎小虞,唐景,歧源,鐘遙,顏小鈴,黎小虞,唐景,歧源……”
陰暗的山洞里,唐閑不斷地念叨著這些名字,在發現只有五個名字可以念的時候,唐閑的心里也有一種絕望感。
廢墟和圣地。
都是伊甸之主的世界,這里對于伊甸之主來說,就像神國之于歧源。
唐閑能做的,便是逃離這里,而不是瓦解這里。
所以他一開始就錯了,錯在自不量力。以為能夠找到這個世界的漏洞,卻陷入了伊甸之主的一個最為惡劣的陷阱。
真正危險的是那些伊甸之主靠著意識創造的猛獸與惡劣環境嗎?
唐閑一開始也以為是的,但現在他才知道,真正危險的,是游戲規則。
進入廢墟的第一天起,唐閑就發現了一件事——無路可走。
四周都是白蒙蒙的一片,一旦觸碰,就會感覺到某種力量在切割自己的意識。
就像是游戲里的邊緣地帶,一旦靠近就會收到警告:未開放區域,繼續深入可能會導致游戲失敗。
唐閑才剛踏進伊甸廢墟,就面臨這樣的事情。他看不到遠方的景象,在他身邊的,只有一塊空白的路牌。
但他沒有退縮。
相反,對方越是阻礙,就說明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深入廢墟地帶,就能找到伊甸之主的弱點,
而如何才能在沒有路的地方找到路?
這便是唐閑和伊甸之主的一場對決。
唐閑的一生認識很多很多的人。如果說這一種等價交換,他并不介意讓自己忘掉幾個無關緊要的人。
這個規則不難理解,在伊甸廢墟,唐閑也沒辦法不遵循伊甸之主的規則。
他只能在路標上寫下一個名字,一個他認識的,卻又無關緊要的人。
規則立刻生效,寫下這個名字之后,唐閑的腦海里,便沒有了這個人的記憶,他看著路牌上的名字,已經感覺到很陌生。
而周圍的一切不再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山海,都開始顯露出該有的樣子。
尋找伊甸之主真身的探險也真正的開始。
這是第一日。唐閑開始熟悉和適應廢墟的惡劣環境,同時根據自己的判斷,尋找中心地帶的方向。
這塊區域他很快探索完,成功的避開了各種災害與猛獸,來到了第二塊路標處。
到了這里,他大概明白了伊甸之主的用意。
也許自己離終點還很遠,要經歷無數塊路標,最終自己的記憶里,會缺失關于很多人的記憶。
唐閑沒有猜錯,這些記憶的確會從他的腦海里抹掉,轉移給伊甸之主。
所以伊甸之主一直在圣山等待著,顯得頗有耐心,不管唐閑藏匿著怎么樣的秘密,終究都會被它知曉。
它所需要的,只是一些時間。
唐閑沒有太多的猶豫,畢竟這才第二日,他的記憶里還有無數的可以用來“消除”的人。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第一百七十日……第一百九十日……
伊甸廢墟的時間就和圣地一樣,跟外界完全不同,而伊甸廢墟的遼闊,也遠超唐閑想象。
他不斷地抹除記憶里的種種存在,來換取開拓廢墟的資格。
到第三百日的時候,將近一年的時間,唐閑已經感覺到,自己的記憶里有很多對不上號的地方。
這個時候他能做的選擇有兩個,順著那些路標返回,回到鐘遙的身邊。
但如此一來,這些記憶就白白的流失了。
這是伊甸之主的棋盤,一切規則都由它定,可唐閑還是很不甘心中途而廢。
他已經感覺到,自己來到了很核心的區域,也許伊甸之主的身體,就藏在這片地方。
這是一種賭徒心態,唐閑卻沒有辦法,他必須要離開這里,回到現實里,才有戰勝伊甸之主的可能性。
第六百天。
唐閑終于寫下了第一個與自己有些關系的名字,林森。
這個拿著棒球棍到處調戲女人的痞子,如今徹底從唐閑的記憶里抹去。
在這之前,還有唐閑曾經在底層一起挖過礦的一些老礦工,還有那個包工頭宋哲,乃至為難過唐閑的審核員姜明,等等之類的人很多。
因為唐閑的探索有時候很快,他或許會在一天之內遇到好幾次路標。
所以一天之內被移除幾段記憶也是有可能的。
唐閑知道,自己的伙伴們一定在為了將自己救出來而努力,又或者他們正在為了保護百川市而拼命。
他很多次想退卻,但想到這些人便又有了與伊甸之主對決的勇氣。
這便是伊甸之主留給唐閑的最絕望的幻境。
如果說秩序者的神國,是一切都被設定好了,記憶里的珍貴部分已經拿走,對于多數人來說,都是天堂。
那么伊甸之主的神國,則是地獄。
要拿走與割舍的記憶,都是由人自己決定。
無關緊要的人還好,但當你所有的炮灰都用盡的時候,便必須開始做選擇。
而不管你割舍的記憶是珍貴的,還是不重要的,路標所帶來的區域都只有那么大。
并不會說誰比誰重要,誰的名字包含著許多的回憶,路標便能標記更多地區域。
所以這個過程,越是到后面越痛苦。
因為你必須要將那些愛你的人,你愛的人,分成三六九等。
人類的感情不應該量化,但伊甸之主就是要唐閑這么做。
秦千,古洛,夜楓。
第六百二十二日,唐閑一連探索了三個區域,填下了三個名字。
他臉上的焦慮越來越多,一是擔心人間與萬獸界的安危,二是擔心自己能否走出去。
距離那些核心人物的名字越來越近,唐閑不止一次想過要放棄,他害怕丟掉這些重要之人的記憶。
但當他回首來路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深入廢墟腹地了。
而來路的路標上,原本寫下的名字已經消失。歸去的路也消失。
從廢墟外面闖入圣地,和從圣地闖入廢墟,都會經歷一樣的過程,唐閑此刻處在中心。
這對他來說該是一個好消息,這意味著他終于來到了廢墟最為核心的地方。
但他高興不起來。
第六百六十日,唐閑寫下了冬染的名字。
這就像是一個記憶大逃殺。能夠被唐閑留到最后的,都是最為珍重的人。
但這些人終究要一個一個的從他的記憶里消失。
第六百六十一日,唐閑見到了夢里的景色。
在他進入第八層堡壘的前一晚,他做過一個警示的夢。
夢里父親唐問帶著自己,前往一片虛幻與現實交織的地帶。像是人間,又像是萬獸界。
在那個夢里,他看到了一尊石像,石像里抱著一名嬰兒。
他終于來到了伊甸之主的藏身之地,但代價是他永遠的忘記了喬珊珊。
六百六十三日,天空中傳來龍吟,唐閑抬起頭,能夠看到云層上有著巨大的身影在游蕩著。
偶爾還能聽到狐貍的叫聲。
但這些聲音都很縹緲,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夢里。
唐閑有些激動,只是看到那塊路標的時候,他依舊心情悲痛。
這一次,他寫下的名字是唐索野。
核心區域很大,留給唐閑的時間不多了,或者說記憶已經不多了。
唐閑看到了許多漆黑的影子,人類的影子。
這些影子在挪動著,似乎還能發出聲音,六百多日里,唐閑終于聽到了嘈雜的交流聲,但他卻聽不出那些內容。
影子一樣的生物,在那個夢里他也見到過,那個時候唐閑不知道含義,如今他確信,這些都是活人,只不過被伊甸之主意識吞噬了。
他們變成了一種非生非死的狀態。
再深入一些,就一定能夠找到目標了。
唐閑這么想著,又遇到了一塊路標,他的手有些顫抖。
阿卡司?宋缺?元霧?還是其他誰?
不管是哪一個,唐閑都感覺難以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