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州衙的后園。
正在有人三五成群的交談著各自相關的事物。譬如官府司局的官員,比較容易和相關行業的豪商湊著聊天。
張子文路過時,聽這邊的一群人談及礦業的事,便停了一下腳步。
背著身子的一個豪商無法看到張子文,便繼續對他們高談闊論:“說起礦,昆山礦區那群低賤的暴民最讓人心煩。他們基于無賴模式進行不正當競爭,漫山遍野都是長龍似的送礦石隊伍,讓別人的生意沒法做。但又不能指望他們更多,他們身在最底層,最有可能一言不合就暴動。”
一個相關司局小官員道:“你認為那是賤民,但并未所有人都這么看,人家張大人覺得那是優質勞動力,當做寶貝,拿軍糧養著,你能咋整呢。劉逵知州哪怕不高興他們這樣。但既然到了這樣的規模級別,也只能是被他養寇自重,劉逵相公都不得不對他們妥協。目測礦石價格松動上漲,就是劉大人考慮到了他們的屬性。”
來自昆山的陳主簿冷冷道:“賤民就是賤民,哪怕他們現在能維持,那又怎么樣?”
慕容先生沒參與說話,是因為他的站位能看到張子文已經站在這邊少傾,并且臉色很不高興。
根據慕容先生的臉色,他們紛紛停止了說話,轉身見張子文就站在這里?
張子文看看那個豪商,又看看陳主簿,“那群所謂的賤民沒吃你們一顆糧食,沒添亂,日以繼夜生產為蘇州經濟圈輸血。”
那豪商有些尷尬的低著頭,不方便吭聲。
陳主簿卻平靜的道:“貧富貴賤是有嚴格劃分和等級的!否則就是不尊重其余人的努力和智慧?下官以為小張大人懂這道理的?”
張子文想了想,微笑鼓掌道:“說的好說的好,尊卑的確該有序。那么我就想問,論出身,論食物鏈等級,你陳實大人給我提鞋都不配,差的還不是三個檔次那么少,所以你哪來的優越感和我這樣說話?如果你實在喜歡用有色的眼光看人,把那些人看做賤民,那我張子文也把你看做對大宋沒有意義的賤民,陳賤民,沒毛病吧?”
陳主簿沒有反駁,只鐵青著臉盯著張子文。
腿傷基本上痊愈了的朱勔走過來,看了每人一眼笑道:“草根的味道很難洗掉。小張大人不要戾氣重,陳大人說那話時不知你站在背后偷聽,只因你和那群人待久了,陳大人只聞到了你身上的草腥味,于是言語不當而已。”
這樣斗嘴持續下去也沒意思,張子文便轉個方位,漠然注視著朱勔道:“將軍腿傷這么快就好了?”
朱勔勃然色變,臉上的青筋都鼓了出來!
慕容先生素知朱勔脾氣沖動,便急忙岔開笑道,“請教小張大人,你們財務狀況改善的怎么樣?前陣子炒作的沸沸揚揚,說有可能出錫礦,然后聽說你以這個理由到處去借錢融資,出錫礦了嗎?”
張子文搖頭,“沒有。”
“喔,原來是個概念啊……但聽說真的有人信了這話,借了錢給海事局?”慕容先生就此看著李曉蘭。
言下之意一個蠢貨一個老賴湊在了一起。
李曉蘭因身份不同,不方便在這里隨意亂說話,只是微微一笑便避嫌的走開了。
張子文道:“慕容先生對力量一無所知,錫礦的事我未刻意炒作。你誤會的在于:我借錢不是用錫礦概念誆騙,而是用我這人進行抵押。所以是的,的確有人借錢給我了,但她投資的不是錫礦,是我這個人。”
慕容先生眼里閃過一絲鄙夷,又道:“甚妙,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其實說起來呢,就算海事局真出錫礦也就那樣,盈利會改善些,但也是辛苦錢。眼見小張大人這么一門心思想掙錢,既然有難處,為啥不來和銀號談談呢?聽說海軍作為軍事行政區,卻為了吃飯要出海‘捕魚’,這事又危險又沒多少利益不是嗎?”
張子文知他指的是海軍稽查他們來自東瀛的銀礦。同時這也算是姑蘇銀號為了這問題,第一次和張子文正面洽談。
朱勔怎么想不好說,但站在慕容先生的角度上,基于商人尿性,他肯定想息事寧人一起賺錢的。
出海稽查走私的部署費用真不便宜,以現在的規模,劉光世出海部署一天的費用是二十貫起。這是在省了又省,船也是免費“借”來的情況下。
所以在決定打這場戰爭的初期,是真咬牙勒緊了褲腰帶,且到處做老賴做到的。
現在眼看盈利,海軍兩個礦井的利潤足以支撐海軍長期部署的費用。所以最困難的時候沒慫,現在也就有了底氣。
這就是當時張子文臨時調整戰略說:只要打的贏,興許我就一直打下去呢。
張子文自己沒有煉銀工藝。這個時代地球上最先進的煉銀工藝在大宋,算是機密掌握在戶部手里。民間和日本的煉銀工藝太落后,浪費太大,于是經過計算有很大的價差后,他們從日本運來的是銀礦,而不是成品白銀。
不過就算有工藝張子文也不能自己煉銀,這肯定是高壓線導火索。
公平是不可能有公平的。簡單說,非蔡京系的人私碰銀子幾乎就算是反,但蔡京系的人就有得商量。
但哪怕是這樣,繳獲了銀礦不能自用,扣押在手里還要占據著倉庫和保管成本,卻是張子文很樂意打這戰。僅僅為了責任以及積累海軍技術也值得。
慕容都已經略微違背了朱勔意志,有了要談的意向,卻見張子文神色古怪遲遲不回應。
就此朱勔更不高興,“問你話呢?小張大人耳朵不好?”
慕容先生道:“為防止大人耳背我再說一遍,小張大人這么一門心思想掙錢,為啥不來和銀號談談?”
張子文笑道:“好意心領了。海軍現在的確要依靠‘捕魚’的副業貼補生活費。對于人的一生,生死的確是最大問題。所以雖然一切皆可能,但若真有一天我來找你們的談的時候,一定是我走投無路了。”
朱勔和慕容先生相視一眼后道:“這么說來,我們要期待著這一天早點到來?”
張子文道:“是的你們只能這么期待,因為打得贏的時候我就不談判!”
朱勔和慕容先生一起色變!實在這話聽來太刺耳!
“你們聊吧,咱們顯然不是一類人。”
張子文又獨自走開了。
園子另一頭,眼看張子文像是和慕容他們談崩了,何執中鐵青著臉。
上次做張子文的思想工作,沒得到正面回應。
其后,何執中專門召見朱勔和慕容這兩個最大利益方,傳達了當前一段時期仍舊以維穩為中心的精神,不能輕易激化、不能給蔡京和張康國共同推動的開邊大政策添亂。
現在就算西寧州大捷,但不代表青塘都處于宋軍有效控制下,仍有許多殘余勢力需要清繳,也有許多收尾安撫政策要執行。
同時,青塘局勢導致西夏處于唇亡齒寒狀態,這眼看著第五次宋夏之戰將要再度爆發!
就何執中來看,哪怕蔡京張康國有意見好就收、暫停開邊方針。但顯然這事已經未必由兩位相爺控制。
現在真正掌控西北形勢的乃是陜西都轉運使陶節夫。
這家伙自來是個主戰派,碰瓷手段一堆。早在冬季前老陶就把永興軍路行營前移到延安府。
于是想名留青史,拿下銀州的陶節夫很可能軟對抗兩位相爺的外交政策,進而故意挑起戰事!
撤換是不可能撤換陶節夫的,時至今日老陶已算是尾大不掉。在軍中威望奇高,又實際控制了西北后勤命脈多年。于是現在包括蔡京張康國在內,沒人敢提換帥。
不是說無法安置陶節夫,而是西夏的想法誰也不知道。不確定的外交政策是否有效的情況下,一但撤換陶節夫,導致西北軍心士氣整體滑落,后勤系統運轉效率抓瞎。若這時候西夏真的出兵,那就全體都哭瞎了。哪怕是蔡京張康國也不敢為這樣的事負責。
所以一個綁架了一個,這眼看著東南錢政隱患越來越大,但陶節夫表示:這是朝廷的問題不是我的,有把握打得過西夏,那我就要拉起手袖猛干。
基于這些綜考慮,何執中把相關精神傳達給了朱勔和慕容,核心就是維穩。放話說誰出亂子就收拾誰,于是,這才有了今日姑蘇銀號響應朝廷精神,有了談的意向。
可惜都不用具體問,何執中知道張子文仍舊拒絕和談,又要頂風作案,對抗朝廷大政方針了。
這龜兒子有個理論和陶節夫那老賴差不多:打的贏時為啥要談?
越想越尼瑪惱火,相公我這邊到處“執中”,到處維穩平亂,這些二流子卻到處惹事?
事實上惹事的不止張子文和陶節夫。聽說安肅軍張叔夜也鬧事了,在宋遼的爭議地區畫了一片地搞什么農場,實際是和遼國邊民搶奪草料。
還派軍隊脫下軍服過去和牧民打過幾次架,還竟然打輸了,被人家一個部族上陣湊得屁滾尿流逃了回來。除此之外,遼國南府樞密使牛舒溫表示:對此事件高度關注。
大宋樞密院派駐燕云的情報組早有消息,牛舒溫這位遼國相爺最恨陶節夫了,最不想宋國做大進而威脅到燕云安全,所以始終動用影響力壓制西夏和宋國,使之盡量不能開戰。
老牛很精明,知道這時期西夏打不過宋國。
于是老牛以張叔夜事件為理由,派特使進汴京給大宋朝廷壓力,要求宋國停止開邊大政策,并督促陶節夫部軍事力量立即撤回臨夏城以南。
就此張叔夜成為了頂風作案的另外一個典型,朝廷是有夠頭疼的。
當然了那是東北局的問題不是何執中的。家家都有難念的經,說的東南這邊事少一樣,這邊還是他張康國的兒子帶頭頂風作案要咋整呢?
西北局么,早就被陶節夫架空了。
廣西照樣有王祖道當年知桂州時惹出來的無數幺蛾子,遲早要出亂子。但王祖道是蔡京的人,當年好大喜功整的那些事,相反被蔡京作為自己開邊的功勞收在懷里了,那當然就要為由此帶來的后果負責。
現在有消息說廣西很亂,少民漢民間的矛盾非常嚴重。但也只能作為蔡京的面子工程維穩,隱瞞不報。既然是“殺良冒功”,也當做功勞解讀了。就此還捏著鼻子把王祖道那孫子升為兵部尚書,他們一起表示:不存在,我國西南地區不存在亂子。
話說多少有點良心的趙挺之也就為了這些事,逐步和蔡京離心的。
有這些隱患,也就意味著樞密院不能獨善其身,西南局某個時候也會進去填坑的。
想起這些事就焦頭爛額,其實何執中挺可憐張康國的,也不知道老張他能活多久,這么多的隱患他要怎么去解決呢?并且是在他有個敗家子添亂的情況下。
現在,何執中想找人發泄一下,介于劉逵早就很機智的走開了找不到了,于是沒辦法,何執中對諸葛元芳道:“把那個敗家子叫來見本部。”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