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督府里平靜下來,郭繼恩沐浴之后獨自在節堂北側的廂房里讀書。過了戌初時,府中大管事姚慶元拎著一小壇酒,一個食盒來找郭繼恩:“聽說大郎明日就要住回軍營去了?”
郭繼恩忙起身讓他坐下:“好歹我還是個軍頭,今后我每旬都會在軍中呆上幾日,與將士們一道操練。軍務民政,也都一應都在軍營之中處置。”
姚慶元從食盒中取出一碟牛肉,幾盤涼菜,又拿出兩只酒杯斟滿:“先前老令公、老都督為軍帥之時,無論寒暑,皆與士卒同甘共苦。及到令尊為帥,想必是久處富貴,出入俱用肩輿。這玩藝在燕都也算是稀罕物,是以都帥每次出行,都會有男女老幼在道邊觀看,覺得甚是稀奇。”
他瞧著郭繼恩笑著搖了搖頭:“都帥執掌燕州一十有六年,我倒是從未見過他如你這般勤勉政事。當真是夙興夜寐,聞雞起舞。姚某看得分明,大郎乃是胸有大志之人,將來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郭繼恩笑了笑沒有接話,姚慶元于是繼續說道:“只是還有一樣,大郎如今已是二十有二?也該娶妻了罷,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我尋思著,可請長者前去說合,咱們便三書六禮,將那女孩兒迎入府中。或者先納一房侍妾,收在屋里,亦無不可。”
郭繼恩沒有想到管家要說的竟然是這事,他愣了一下回道:“婚配之事,我倒是還未曾想過。目下我初掌帥印,諸事待定,況且我如今也沒有意中人,將來再說罷。”
姚慶元點頭正要說話,住在隔壁房間的霍啟明跑了進來:“姚管事好生小哉,喝酒也不叫我。”說著便自己尋了個茶盅,湊了過來一起吃喝。
姚慶元忙笑道:“不敢驚動真人,既是真人有興致,便請一起。”霍啟明自己動手,將金黃色的酒液斟滿,輕啜一口,贊道:“好酒,不錯。”又瞧瞧桌上的菜肴,嘆氣道,“貧道不能吃牛肉,苦哉。”
郭繼恩也不理會他,繼續對姚管事道:“另有一樁事情,還請姚叔參詳。先父的那位侍妾凌氏,青春年少,寡居在府,若是她想另嫁,咱們當得放行才是。”
“這個?”姚慶元遲疑道,“大郎所言,固然在理,只是這話姚某卻不方便去與她說啊。若是言辭不當,她誤以為咱們是要趕她出府,豈不尷尬?”
霍啟明回想起在別院中瞥見的那個年輕美貌女子,嘖嘖贊道:“的確是姿色出眾,年紀又小,合該另嫁良人,很是不必守在這府中虛擲青春。不過這件事,大郎去說也不合適,抽個空子,讓繼蛟去與他娘親說說就是。”
郭繼恩、姚慶元都點頭道:“如此最好。”姚慶元想了想又道:“還有一件事要報與大郎知道,府里還有一班樂伎,都住在東路后院處。如今是繼續養下去,還是就遣放出去,這個須得大郎定奪。”
“想起來了,府中每開宴飲,確有一班樂伎奏樂獻舞。她們有多少人?”
“有十余人,其中舞姬六名。”
霍啟明登時來了興致:“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解歌舞。這里有酒無菜,甚是無趣得緊。倒不如過去瞧瞧嬌滴滴的小娘子。”
“這個時辰,未免晚了點罷。”郭繼恩瞧瞧銅漏,有些不贊成。
“左右無事,況且明日就要去軍營,便是想見個女子,也見不著了。你要是不去,我就獨自去了。”霍啟明說著就站起身來往外走。郭繼恩無奈,只得和姚慶元一道跟著出了房門。
他們來到東路院落,過了東花廳與六曹科房,穿過灶房膳館,來到后院。那門子提著一只燈籠,引他們到正房,點起銅燈,又跑到院子里喚道:“眾位都出來,督帥老爺來了!”
兩邊廂房一陣忙亂,不一會,樂班人等都齊聚在正房前,兩個年過四旬的樂師,其余都是不滿二十歲的女孩兒,其中還有兩個深目高鼻的胡姬。郭繼恩將這些人打量一會:“我記得有個班首,叫做白依柳的,怎么不見?”
一個女孩怯生生答道:“回,回督帥老爺的話,先督帥老爺過世之時,大夫人命人過來,將白班首杖殺了。”這女孩只得十四五歲,模樣清秀,只是眼中帶著畏懼之色。
郭繼恩聞言一愣,霍啟明詫異道:“無緣無故,那盧夫人為何要殺人?”另一個女孩回話道:“先督帥老爺曾經喚白班首過去侍寢,想必是因為這個。”這女孩眉目俏麗,十八九歲年紀,口齒甚是清晰伶俐。
霍啟明又問道:“就因為這個?難道督帥就不曾召過別的女孩兒?”那第二個回話的女孩面色微紅,小聲道:“自然也是有的,只是都被白班首攔住了。這才保住了奴等的清白身子。”
兩人對視一眼,郭繼恩搖頭道:“可悲,可嘆。那么白班首的尸骨?”那女孩回稟道:“當日幾個家丁過來,將白班首拖至院中,活活地就打死了。我們都嚇得躲在屋內不敢出來,家丁走后,我們收了白班首的遺體,后來送至化人場燒化了。只是無處掩埋,如今骨灰罐還藏在這邊屋子里呢。”
郭繼恩心情沉重:“官府已經設立義冢,你們尋個日子,將白班首下葬了罷。”
姚慶元便問道:“如今誰是班首?”一個樂師忙恭敬道:“回老爺的話,小人崔乾明,是班中琴師。如今伙伴們推小人做了這班首,老爺們如有吩咐,小人等恭候聽命。”
郭繼恩瞧這琴師,穿著一件粗布圓領灰袍,面容蒼老,身形瘦小,便點頭道:“我也沒有什么吩咐,眼下府中乃是這位姚管事料理,你們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去找他。還有,如今府中來去自便,若有想要走的,也可去找管事先生,府里自會安排盤纏,結算月錢。你們不用擔心,想去哪里都可以。想要留下的,就繼續住著,要出去玩耍,也是可以。不論是走是留,身契都會發還給你們。只是府中亦有法度,留下的人,都得遵循法度行事,不可違忤。”
樂班諸人都露出意外的神色,有個女孩欣喜道:“老爺說的可當真?”
郭繼恩點點頭:“我自然說話算數。”
諸人竊竊私語,當下就有兩個女孩盈盈拜倒:“既是老爺允準,奴婢確有離去的想法,萬望老爺們成全。”這兩個女孩年紀稍大,看起來已經是二十出頭模樣了。
姚慶元點頭道:“想走的,明日都去我那里,崔班首,其余人等,還請你錄個名冊回頭交與我。白班首下葬之事,便托付你們替她辦了,若缺什么,就來找我。”
那姓崔的琴師忙叉手道:“是,是。小人明日就將名冊交上來。”
霍啟明笑道:“還以為你們都會走呢,沒想到倒是都愿意留下啊。”那個容色俏麗口齒伶俐的女孩苦笑著回道:“奴婢十來歲就被賣到倡門,除了這個,奴婢也不會別的。既然只能指著這個吃飯,幾位老爺又瞧著和善,索性不如留在這里了。”
霍啟明對她很感興趣:“你叫什么名字,學的是什么?”
“回老爺的話,奴婢姓金,賤名芙蓉,學的乃是琵琶。老爺可要聽上一曲?”
“金芙蓉?好名字。”霍啟明笑道,“改日一定要來聽聽你們的曲子,今日就罷了,畢竟實在太晚了。”那兩個胡姬連忙插嘴道:“老爺,老爺,我們跳舞,是很好很好的。”
“好,改日一并來領教。”霍啟明說著轉頭瞧瞧郭繼恩,見他點頭,便吩咐道,“都散了罷,回去歇息。”
三人出了東路后院,卻聽見院子里傳出了琵琶之聲,又有女聲低低應唱,便都停下了腳步。細聽了一會,郭繼恩低聲道:“香山居士的琵琶行。”霍啟明點頭,低聲吟道:“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在寂靜的夜空之下,琴聲時急時緩,女聲則如泣如訴,終于都漸漸消逝。三人回過神來,這才拔腳離去。路上霍啟明感慨道:“竟然就沒有一個人敢問咱們,能不能給白班首還一個公道。樂籍之人,當真就賤不如狗么?”
郭繼恩想了想道:“明日我就露布發文,廢止賤籍,全部編入正戶。”霍啟明提醒道:“你還得加上一條,所有身契,今后一律不得再行,皆改為年契。”
“你說得不錯。”
回到郭繼恩的住處,姚慶元收拾起食物告辭而去。霍啟明笑道:“那位金芙蓉,倒有些意思。”
“太機靈了些。”
“機靈有什么不好,難道要木木呆呆的才好么?”
郭繼恩并不回答:“你莫不是看上了這琵琶女?”
霍啟明摸著下巴想了想:“道爺我如今年已弱冠,依舊孑然一身,可憐可嘆啊。”
“所以你總想著再尋個道侶?這個也由得你自己。你要是真的喜歡,就留在府里,多去瞧瞧她。我估摸著,那位金姑娘,應該也是原意跟著你的。”
霍啟明想了想又擺擺手:“也說不上喜歡,就是覺得好看有趣。算了,天下美人何其多也,夫君子三戒,少年戒色,我明日還是與你一道回軍營罷。”
燕都西苑,位于行宮西面,東西寬六里,南北長四里,足足占據了城內大約六分之一的面積。這里早就被辟作軍營,此前駐扎了中軍甲師的兩個旅大約六千官兵,如今,郭繼恩帶來的兩個團也駐扎在這片軍營之內。郭繼恩已經鈐下軍令,暫授周恒為檢校副點檢,這兩個團連同中軍甲師的兩個旅,如今都暫歸周恒節制。
乙旅巡檢駱承明自詡將門之后,武舉出身,于帶兵為將之道頗有心得。然而從燕平縣移駐過來的兩個團,還是讓他覺得十分新奇。
依東唐軍制,士卒每五人為一伍,四伍為一哨,伍長、哨長皆由老卒擔任。然后每三哨為一隊,設隊正、隊副。每三隊為一營,設營管、副營管,營上又有團、旅、師等編制。但是郭繼恩的這支軍隊,每隊之中另有十名火兵,設有火長,火兵擔負起全隊的吃喝、救治等雜務。每營又另有一支工輜隊,團又有工輜營、斥候隊、醫護隊。簡而言之,郭繼恩的軍隊里,輔兵占的比例很高,各種器械也十分充足,有些都是燕都師的官兵們從未見過的,叫人覺得十分新奇。
這支軍隊住進營房之后便打井,騰出屋子做浴堂、水房,禁飲生水,煤餅煤爐每日燒水,人人攜有一只皮囊,用來盛裝燒滾之后的涼開水。并且要求所有官兵至少每隔兩日都必須沐浴一次,這已經令甲師的官兵們稱奇不已,更令人眼紅的是,這幫人竟然每日吃三頓飯!
辰初時一餐,午初時一餐,酉初時一餐,頓頓都有油葷,用大木桶裝著,熱氣騰騰,十分豐盛。大小官兵整隊進入膳堂,人人一只木碗,湊在一處用飯,并無高下尊卑之分。前來蹭飯的駱承明、喬定忠等軍官都是大開眼界。
“這豬肉,味道著實不錯!”喬定忠手拿蒸餅,咬下一大口,“周副點檢,你們哪來這許多豬肉,供著這多人吃,竟然每日不斷,全是花銀子買的么?”
“豬肉雖賤,也沒有這多銀子去買。全是自己養啊,郭統領早在宣化戍守之時,便教大家弄起豬舍,自己喂養。”周恒說道,“后來咱們駐守燕平,又建起豬場雞場,是以肉食不斷,還能發賣,獲利甚多。”
“怪道是這些日子你們一車車地往軍營里送活豬活雞過來。”駱承明點頭,這豬肉佐以姜、花椒、茱萸,醬料,確實美味,他忍不住又夾起一片,“你們這四輪大車,轉向自如,載貨又多,甚是神奇,怎么想到的?”
周恒用手比劃著轉向架:“這個是霍真人想的法子,著實厲害!真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無有不精無有不曉,當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賀廷玉也伸出大拇指贊嘆不已:“咱們郭大郎,那是何等的神武,注定要干大事業的人物。是以老天爺降下這么一位活神仙來輔佐他。這位霍真人,我真是佩服他的腦袋,究竟怎么長的,如何就裝得下這多本領!”
謝文謙也點頭道:“確實,霍真人不過二十歲年紀,卻是醫術通神,點石成金,偏生還有一身好武技。原本我是不信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見到真人,我是心服口服的。”
喬定忠吞下第四個蒸餅,起身去打了一碗湯回來贊道:“暢快!這要是有酒,便是神仙日子。”
“軍中不能飲酒,還請副巡檢見諒。”謝文謙笑道,“待到旬休之日,我請你出去吃酒罷。”
“好說,咱們互請!”
駱承明沉吟不語,想了想又問道:“我瞧你們每日大清早起來都要操演隊列,開始覺得詫異,后來仔細琢磨,又覺得甚有道理。副點檢,這練兵之法,還要請你多多指點我們。”
“隊列操演,其實至為緊要。兵法有云,凡戰之道,等道義,立卒伍,定行列。隊列以明進退,振士氣,實乃百戰之基,萬不可輕忽。由是勇者不獨進,怯者不獨退,金鼓所指,萬刃齊進,則所向披靡。”周恒說道,“當然,這些其實都是統領和真人傳授與我,但有所學,某必定知無不言。”
軍官們正說得熱烈,當值的軍士來報,說是郭繼恩已經入了大營,諸人連忙放下碗筷,往統領衙署而去。
燕州軍統領衙署建在西苑之內,三路四進的院落。節堂之內有一座沙盤,郭繼恩立在沙盤前,以手支頜,沉思不語。郭繼蛟、繼騏兩人,都身著戎衣,隨侍在側。眾將進來見禮之后,他分析道:“河東河北,以太行為界,河東地勢高聳,憑借關隘,對河南河北之地進退自如。設若盧知守領兵來攻,從南至北,有三條路。”
周恒點頭道:“其一是出滏口陘攻取邯鄲府,這是最南面的一路。其二是自平定出井陘,攻打常山,然后北上燕都。其三,是從北面軍都陘、蒲陰陘出太行,攻取宣化、涿縣,自正西面直趨燕都。這是最近的一路,但是盧知守鐵定不會走這里。”
郭繼騏忍不住問道:“周副點檢何以篤定盧家不會從北路進兵?此處距燕都最近,并州兵馬出了陘口,然后直逼燕都城下,與我決戰,豈不便捷?”
“因為軍都關、金陂關兩處,關城險要,難于攻打。”周恒解釋道,“況且盧家須得先行聚兵于平城,糧草輜重,都要事先轉運過來,靡費不小。若從井陘出兵攻打,拿下常山便可因糧于敵,然后向北都是一馬平川,行軍也極是方便。”
郭繼騏心悅誠服:“受教。”身穿九品協尉軍袍的郭繼蛟則默不作聲,暗自都記在心里。
駱承明道:“副點檢所言極是。既如此,咱們須得早作應對,往常山增兵聚糧,以待敵至。”喬定忠也慨然拱手道:“末將愿為先鋒,即日趕赴常山,并州軍若敢來犯,我殺他個片甲不留!”
郭繼恩點頭道:“是要往常山增兵,不過定忠大哥不用急,你到時候與我一道出發。如今么,周恒,你和廷玉先領一營人馬過去,接管常山兵馬。”
周恒、賀廷玉皆叉手道:“職等遵命!”
霍啟明穿著一身青色道袍,懶洋洋靠在交椅上道:“此事看似甚急,其實不急。倒是朝廷的詔敕,算算日子,是不是也該到了?這個其實才是要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