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都府庫,位于都督府的北面,大院寬闊,密密匝匝數十間屋子,俱都深十余椽,錢庫之內金玉錢幣,碼放齊整,令人眼花繚亂。糧庫則倉窖似垛,米粟堆積如山。
田安榮周身上下煥然一新,戴著幞頭,身穿青袍,腰束革帶,手持算板,跟在郭繼恩身后詳細稟報:“河朔之地,南北一十二府,歷稱富疆。自郭令公出鎮燕都,招撫流亡,墾荒疏浚,勸課農桑,徭役罷征,此皆善政,由是農商興盛,尤逾前代。”
他看了看手里的紙折,繼續述報:“及至雍平十年,燕州共計有民二百萬戶,督府歲入,例為三份,一是兩稅,二是商稅,三為鹽茶榷入。總計乃有五百二十一萬八千九百貫。計除各項開支,可得盈余一百二十四萬九千六百貫。”
跟隨在側的郭繼蛟、郭繼騏,已經為府庫之中豐厚的積蓄震驚,聽了這番言語,更是說不出話來。郭繼恩卻搖頭道:“國家興盛之時,年入五千萬,如今衰弊,年入已不足兩千萬。而我區區一州之地,歲入可當國家三分其一,甚可嘆息。”
田安榮不知該如何接話,郭繼恩掃他一眼:“你是不是想說,燕州藩鎮,陽奉朝廷,實則自主。照此說來,大藩之地,財賦雄強,朝廷畏之,豈不是大好事一樁?”
田安榮干笑一聲,正搜腸刮肚地想著如何回話,又聽見郭繼恩說道:“藩鎮者,襲職于子孫,郡縣官吏,皆自署置,戶版不籍于中樞,稅賦不入于朝廷,名為藩守,實無臣節。這些都是實情不假,不過就眼下來說,天下紛亂,咱們守住了這一鎮之地,做到了保境安民,就算是功德一件。至于將來么,若時運適然,或可安定天下,也未可知。”
郭繼蛟忍不住問道:“大哥,你到底在說什么?”
“沒有什么,都是胡言亂語。咱們出去罷。”
幾人步出府庫,監庫使落下大鎖。田安榮湊到郭繼恩身邊,小心問道:“聽主公之語,或有逐鹿中原之心?”
“現在說這個,還為時過早。”郭繼恩解釋道,“如今魏王專權跋扈,其不臣之心,天下盡知。彼氣焰張熾,遲早發動。到得那個時候,燕鎮即使欲作壁上觀,亦不可得。”
“卑職明白了。既是如此,卑職便向主公告假一旬,回濟南府一趟。”
郭繼恩點點頭:“你也是該去一趟,我依舊叫耿沖跟著你,事情辦完,便早早回來。”
腳夫那邊,早已結算打發,于是田安榮帶著耿沖,匆匆離了燕都往濟南而去。郭繼恩則在府中召集周恒、謝文謙二將以及諸幕僚,他提出了三件事,一是減賦,二是鑄幣,三是裁兵,讓大家一起商議。
霍啟明差點跳了起來:“你要鑄造銀幣?”
“對,與銅錢大小相仿,一枚重約八分,定為一兩,每兩折錢一貫,通行州境。你覺得如何?”
霍啟明冷笑:“你果然有古怪,我且問你,既然要鑄銀幣,外面這些解庫、兌便鋪、交引鋪若是不收,又當如何?”
“他們不收,咱們自己收,”郭繼恩思忖道,“不過這是一篇大文章,須得從長計議。”
“你且說與我聽。”
“咱們自己來辦錢莊,存銀放貸,對了,還有飛票,都可以做起來。當然我們也會允許商家私辦,這都可以。只要官辦錢莊肯收銀幣,還怕沒有人愿意用?”
霍啟明將郭繼恩看了又看:“好,好,不錯不錯。那么我要來掌這個錢莊。年俸一百萬錢,一個銅子也不能少。”
“一百萬未免也太多了,況且你又不耐煩細務,我還得另外物色一位管事。”郭繼恩搖頭道,“年俸六十萬錢,不能再多了。”
霍啟明直翻白眼:“好小哉相。”
“這已是親王的年俸,你還嫌不足?”
這番對話在郭繼蛟、繼騏聽來無異天書,兩人面面相覷,郭繼騏想了想岔開話題問道:“敢問大兄,這減賦又當如何舉措?”
“農稅比照國初,仍按四十稅一,商稅減半。”郭繼恩說道。眾人皆都愕然,錄事參軍杜全斌也停下了手中的筆,忍不住勸道:“此雖為善政,只是蠲免太過,恐至用度不足也。”
“不妨事,”郭繼恩笑道,“賦稅太重,則百姓困苦。況且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咱們眼光須得放遠些才是。”
謝文謙還是擔憂:“一下子砍掉這許多,軍需用度,能保無虞?”
“能。”郭繼恩說道,“不過咱們還得裁兵。如今燕州兵員十萬,裁撤至七萬足矣,另,每團皆設工輜營,設醫護隊。我會另設醫護總管一員,由霍真人出任…”
“真是多謝你擢舉。”霍啟明悶悶地起身,“你們且慢慢商議,道爺我要出去透透氣。”
他從節堂后門出去,穿過中院,直至西路后花園。門前下人見到這位真人,不敢阻攔,畢恭畢敬地瞧著他大搖大擺地進去了。
但見假山蓮池,竹籬茅舍,石凳涼亭,暮春時節,園里花團錦簇,月季、芍藥、石榴競相開放。霍啟明點頭自語:“這后花園倒也有些意思。”
涼亭那邊傳來女孩的說笑聲,霍啟明瞧過去,見是兩個身穿襦裙的侍女,正陪伴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卻是他曾見過的郭繼雁。
這女孩身穿粉色織錦襦裙,上身罩著一件米白色的半臂,明眸皓齒,容色清麗。遠遠見到霍啟明,她有些手足無措,與兩個侍女竊竊私語,不知道該不該上前行禮。霍啟明瞧見涼亭之中還有茶爐茶釜等器具,頓覺口渴難抑,上前拱手笑道:“郭小娘子,且分一杯茶與我吃。”
郭繼雁忙側身屈膝行禮:“仙師萬福,既是仙師吩咐,還請稍待。”兩個侍女不敢怠慢,忙生火烹茶,分作四盞,小心端了一盞遞給霍啟明。
霍啟明道謝接過,望著那燒火的銀炭若有所思:“我與你大哥在戍守宣化府時,做了一種多孔煤餅,煮飯烹茶,極是方便。回頭我便去叫軍器局做起來,叫府里都換上。煤者,石炭也,你可曾見過?”
郭繼雁輕輕點頭:“自然是見過的,書上有云,豫章出石,可燃為薪。詩云,長安分石炭,上黨結松心。又有雜書記載,晉山多石炭,遠近諸州人盡來取燒,料理飯食,極有火勢。聞說京中豪貴子弟,皆用炭球,只是煙勢太大,又有炭毒。”她想了想又道,“仙師所言這多孔煤餅,實是未曾見過。”
霍啟明有些意外:“小娘子書讀得不少啊。這煤餅么,很快你就能見著了。好用得很,絕無煙氣,至于炭毒,只需將爐子置于通風之處,便可無虞。”
他自言自語道:“煤餅,煤爐,我還得找個鋪子來貨賣這些玩藝,定然生計大好。還有什么可以做的,待我想想,嗯,冶鐵鍛鋼,皆需焦炭。我還得弄個焦炭場。恰好幽都、良鄉多產石炭,不錯不錯。”
兩個使女如聽天書,熙春斗膽道:“仙師所言,莫非都是仙法?”郭繼雁也道:“想必仙師精熟道藏,博聞多識,是以奇思妙想無窮也。”
三個女孩六只眼睛景仰地瞧著他,霍啟明不禁大樂:“我哪里就是什么仙人了,撒豆成兵,呼風喚雨,那個才是仙家法門,我是半點也不會的。琢磨些古怪玩藝,這個是我平日里最喜歡的事。”
那個叫念夏的侍女笑道:“都說天師醫術通神,這個也是你平日里琢磨的古怪玩意么?”
霍啟明掃她一眼:“五臟不調,三焦不和,我瞧你有個排便秘結之癥,是也不是?”
念夏鬧了個大紅臉,又羞又窘,忸怩著不知如何是好。霍啟明卻是興致勃勃:“人食五谷,雜氣并舉,偶有小癥,實屬正常。治秘結者先理肺氣,我開個方子與你,慢慢吃幾副,自然就好了。”
念夏跺腳道:“求天師不要再說了!”她紅著臉拎起茶爐,一溜煙地跑了。
霍啟明笑道:“溜得倒快。”他又轉頭瞅著熙春,熙春慌忙躲到郭繼雁身后:“我沒有,我沒有。”郭繼雁掩嘴笑道:“望而知之謂之神,仙師醫術,果然通神。”她想了想又惴惴問道,“那仙師看我呢?”
“你沒有什么毛病,身子康健得很。”霍啟明仔細打量她漂亮的臉蛋,“果然是生來的富貴命,一生順遂,嫁得良人,還有一子一女。嘖嘖,不錯不錯。”
郭繼雁聞言,不禁喜上眉梢,又羞紅了臉,低頭不吭聲。熙春忙探出頭來:“天師原來還精通相術,那你也幫我瞧瞧?”
“你也是福相,將來也是個衣食無憂的。嗯,別看你如今身上沒有幾兩肉,中年之后福態盡顯,會是一個胖姑娘。”
熙春登時高興起來:“那太好了,我如今就是吃不胖,若是將來能胖起來,才遂了我的心愿呢。”
郭繼雁忍住羞澀,又問道:“敢問天師,就是,就是我那夫君,他會是怎樣的人?”
“這個我如何說得準,只是有一樣,他的福澤,比你還要深厚。”霍啟明嘴快,“尤其子女興旺,兩子兩女,而且將來功業有成,光宗耀祖,著實不錯。”
“真的嗎?”郭繼雁愈發開心,熙春也為小女主人感到高興,兩個女人傻樂了一會,品出味道不對,熙春遲疑道:“天師,你這話琢磨起來,似乎有些不對啊?”
“如何會不對,貧道輕易不與人相面,但是從不誑語。”霍啟明一本正經,“不信的話,將來你們兩個就瞧好了。”
“哦。”熙春不敢再質疑,郭繼雁看起來快要哭了,她正想著如何問個仔細,東門那邊快步來了個仆婦,穿著淺青色窄袖衣衫,嘴里說道:“小娘子如何還在這里玩耍,二夫人那邊就要開飯了,快些隨我去用飯罷。”
她瞥見霍啟明,臉上變色,“這是哪里來的道人,如何跑到這里來了?花園里跑進了外人,看門的是個死人不成,念夏那個蠢東西也不吭聲,都是平日里慣得太狠了。”
“嬸子不可無禮,這位乃是霍真人。”郭繼雁連忙起身,“有勞孫嬸子,我這就過去。”
她又瞅瞅霍啟明,終究不敢再問:“天師,我們可就先告辭了。”孫嬸聽得此言,也換了一副恭敬神色,萬福行禮道:“原來是天師,方才不知,多有得罪。”
“不妨事,”霍啟明擺擺手,“估計前面也要開飯了,我也該走了。郭家小娘子,往后再見。”
他大搖大擺又出了后花園,回到節堂,這邊恰好開飯。蒸餅、燉豬肉、炒雞、白菜、豆芽,鮮筍,十分豐盛,都盛在木桶里,眾人各自捧碗,取而食之。
郭繼恩面前攤開著一幅很大的絹帛地圖,一邊吃飯一邊說話:“凡行軍作戰,必先識輿圖。山川地理,險易遠近,為將者必先察之,不知地理而用戰者必敗。”
他將輿圖仔細看過:“還算精細,你們誰懂得測繪之法么?”
眾人面面相覷,杜全斌想了想答道:“計里畫方,古籍有云,制圖六體,分率,準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
郭繼恩滿意地點點頭:“學會繪圖對諸位來說難了點,但是學會識圖,這個必不能少。大家無事的時候,就要多看看輿圖。回頭咱們還得調度人馬,把這些圖都審一遍,若有漏誤,須得重繪。”
霍啟明放下筷子:“這些事確實要做,但都不是急務,可以慢慢去做。幕府中人,不可能全部隨軍出征,就算隨軍襄贊,終究有一日也會升做州縣牧守。古者出師,受成于學,將帥之任,民命是司,可設置武學,廣養其才,以充作軍任。”
他瞧著周恒一臉不贊成的神色,便搶先開口:“先不要搖頭——是誰教的你兵法識圖?是道爺我!當初你雖識得幾個字,于行軍打仗其實半點不通,空有一身武勇罷了。如今燕州軍中,真正的將才并沒有幾個。你和繼恩兄一樣,將來都是要開府建牙,節度一方之人,難道今后次次作戰,你還得靠自己去身先士卒不成?”
周恒被他噎得無話可說,悻悻地道:“真人你是生而知之,我等凡夫俗子,如何比得過你。只是這武學既然開辦,只怕是沒什么人愿意來學罷。”
“軍中老卒,門蔭子弟,平民百姓,都可以來入學。”郭繼恩說道,“士之所學,文武并重,這武學只要辦起來,就必定會有人來。還有這些大小將官,都得輪番入學,誰也跑不了。咱們定個日子,去祭拜武廟,就把這武學辦起來,嗯,名字么,就叫講武堂罷。”
謝文謙插嘴道:“軍卒之中,倒有一多半是不識字的。之前咱們在邊關,就開設了識字班。如今咱們既已執掌一軍,可在各師各旅,將這識字班都推行起來。”
此言一出,郭繼恩霍啟明皆道:“甚好!原該如此。”
郭繼恩望著謝文謙,欲言又止。謝文謙放下碗筷道:“大郎可是還有吩咐?”
“不錯,我是想著,這監軍院,還是得重新開設起來。”
周謝二人都是一愣:“監軍院?”
“不錯,就是監軍院。”霍啟明解釋道,“郭令公出鎮燕州之時,朝廷便在此地設有監軍院,以監視刑賞,奏察違謬。遣來了一位中官名叫常祿,充任監軍使。咦,這炒雞怎么就沒了,就剩了些姜蒜,你們也忒嘴快了!”
“宦官啊?”周恒搖頭道,“刑余之人,天子家奴,貪鄙兇刻,唯利是圖,掣肘將帥,干預兵事——這些人就沒一個好東西。如今咱們干得好好的,做什么還要朝廷再遣個勞什子的監軍來惡心咱們?”
“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郭繼恩搖頭道,“這位常祿常中使,雖然身殘,但是秉性忠鯁,品行端方,與先曾祖甚為相得。隆盛三十年,并州守將賀拔思功引圖韃入寇中原,以致天下大亂。彼時常中使心憂天子,憤懣之下一病不起,去世之后就葬于燕都。后來先祖自稱留后,朝廷無力約束,這監軍院也就關了門。如今咱們重設監軍,倒不是為了朝廷,而是為了打造一支天下最強的軍隊。”
他轉頭對謝文謙說道:“監軍者,明軍紀,審擢舉,核戰功,定撫恤,至為緊要。我不打算用文官充任,全用軍官,同樣以秩歷、功績課考升遷。軍中設監軍院,以監軍使為長官,部曲之中,則設師監、旅監、團監、營監、隊監。眼下軍官不足,隊監營監暫以副將兼領。若主將缺員,或負傷、陣亡,則由監軍統兵。這件事情,刻不容緩,要盡快辦下去。”
謝文謙明白了他的意思,躊躇道:“如此重任,謝某怕是難以擔當。若有差池,壞了統領的大計,只怕我項上人頭不保。”
郭繼恩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容置疑道:“謝大哥,你可以的。你為人精細穩重,士卒敬愛,這個重任,非你莫屬。”
謝文謙還在猶豫,霍啟明放下碗筷抹抹嘴道:“這個其實容易,便以謝大哥為副使,另擇一位老將來做監軍正使便可。依我看,那位于貴寶于點檢,就很合適。另外,就不要叫監軍院了,免得下面軍官們還以為是朝廷又遣中使來了。嗯,就叫燕州監軍司罷。”
謝文謙也松了口氣:“這樣最好,如此,我便來做這個監軍副使罷。”
郭繼恩點點頭,轉頭吩咐杜全斌:“自今日起,燕州軍重設監軍司,以護將軍于貴寶為監軍處置使,謝文謙即升四品都尉軍階,轉擢監軍處置副使。另擢選判官二員,以為佐官。”
杜全斌忙拱手道:“是,下官這就起草軍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