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趕至戰場的是羽林軍第四師常玉貴所部之林文勝、陳之翰二旅。這兩個旅的主將皆是膽大心細之人,瞧見眼前的形勢,都是困惑不已。
初冬的草地,四處枯黃,夾雜著斑白的殘雪。不足千名敵騎,拉開兩條薄薄的戰陣,并沒有急著發起沖鋒,而是小心地戒備著。游騎在兩翼謹慎地張弓搭箭,只等著唐軍包抄過來,就開始放箭。
二旅旅監梅士巖驅馬至巡檢林文勝身邊,胸有成竹地說道:“只消半個時辰,咱們便可將這支敵兵全數殲滅之。”
“話是不錯,”林文勝手持長槍,小心地勒住戰馬,“只是這情形瞧著有些不對。同羅部之兵,曾與燕州軍多次交戰,如何會這等托大?”
三旅巡檢陳之翰也打馬過來:“這情形,很是不對啊!”
“陳巡檢,”梅、林二人都在馬上與陳之翰抱拳見禮,“這一支兵,服色駁雜,隊形散亂,馬皆羸弱,又沒有伏兵,真要打起來,一個照面就全給沖散了。”
“就算是殿后之兵,也不能用這等不堪一戰之人。”陳之翰想了想道,“某先過去瞧瞧,你們先不要沖陣!”
梅士巖連忙阻住道:“不可,未知虜騎有什么詭計,你貿然過去,性命難保!”
“就算要打,也不急在這一時,”陳之翰抬頭瞧瞧天色,“某先試一試!”
林文勝高高將手舉起,騎兵們齊齊勒住馬頭。陳之翰深吸一口氣,駕馬向敵陣而去。
都支所部騎兵,眼見唐軍氣勢如虹席卷而來,許多人都是面色發白,口干舌燥。都支原本也是抱定了必死之心,卻見唐軍突然停下腳步,只一人一騎緩緩馳來,他想了想,吩咐左右:“替我壓陣!”便也駕馬向前奔去。
兩人越馳越近,同時勒住坐騎,戒備地彼此繞著圈,陳之翰率先發問道:“來者何人?”
“我是同羅千戶都支,你又是何人?”
“某是羽林軍巡檢官陳之翰。你這么年輕就做到了千戶?”陳之翰微覺驚訝,“想必足下武藝過人,爾等在此布陣,試想,能當我大軍一擊否?郁羅為何不見?”
“萬戶將軍已經西走,你們是追不上的了,我部雖是人少,卻沒有怕死的。”都支懷著悲壯的心情,沉聲說道,“要作戰,你們盡管放馬過來便是!”
陳之翰微微皺眉,卻見西面突然先后兩支鳴鏑射入半空。都支面色大變,陳之翰卻舒了口氣:“如何你們這回出戰,還帶著部族老小?如今已經全部為官軍所擄獲矣!”
都支臉色慘白,深深吸了口氣,雙目幾欲噴火,正想抽刀將對面這員敵將劈做兩半,卻聽陳之翰又說道:“你且放心,王師不殺老幼,貴部之民,性命無虞。只是爾等家小皆已被俘,你們還不放下兵器投降?”
“漢人最狡。”都支冷笑道,“我焉能信你?”
“你既是不信,何妨一道過去瞧瞧?”陳之翰坦然說道,“某愿與千戶同往,就為人質,如何?”
“好,我部若是傷了一人,我便砍了你的腦袋!”
陳之翰哈哈一笑,夷然不懼道:“千戶,請罷!”
他說著向南面連打手勢,林文勝等人懸著的心暫時放下,便吩咐部屬們,從南面跟著這支敵兵,向西面開進。
幾個騎兵護衛在都支身旁,好奇而又戒備地打量著神色坦然的陳之翰。陳之翰也不以為意,反而與都支攀談起來,詢問其家中情形。一問之下倒是大出其意外:“原來千戶先祖便是布都進忠將軍,失敬,失敬!”
“有什么可敬的。”都支冷著臉道,“先祖一片忠心,為唐國皇帝出生入死,反被奸臣讒害,在西京城被砍了腦袋,這也值得敬佩么?”
“此事的確教人十分痛心。”陳之翰正色說道,“不過至元皇帝登基之后,已經為布都將軍昭雪。從今往后,此等忠臣遇害之事,也必定不會再有。”
“你們漢人的話,我一個字也不會信。”都支冷哼一聲。
“都支千戶可知我軍之主帥是何人?”
“什么人,莫不是那郭繼恩郭元帥?”都支心虛嘴硬,“就算他給咱們許諾,我也一樣不會相信。”
陳之翰但笑不語,都支心中焦躁,便連聲催促部屬加速向前,約莫半個多時辰過去,草地上便瞧見了車隊、畜群和大股騎兵。
陳之翰忙道:“都支千戶,你與陳某一道先過去。”都支眼見并無流血屠戮之事,心中大定,只是面色依舊難看,跟著陳之翰打馬向前。
張季振已經調往南面出任中州軍之點檢,如今的一旅巡檢乃是陳啟泰,方面虬須,濃眉大眼,他手持長槍,眼見陳之翰領著一個同羅軍官一道趕來,便滿臉不高興道:“這是打得甚么仗?咱們往西面來截敵之后路,結果攔住了一群老弱百姓,這是教他們來送死么?”
都支面上一熱,無話可說,陳之翰便將前面情形向陳啟泰說了。那陳啟泰打量著都支道:“如此說來,你竟還是忠良之后?既是如此,為何還敢與我天兵為敵,還不速速降了!”
都支眼見自己部下這些兒郎都已經紛紛下馬,各自去尋自家親人。幾個小女孩小男孩在不遠處畏懼地瞧著,知道這一仗已經沒法再打下去,只得長嘆一聲,翻身下馬,解下弓箭、佩刀,跪在草地上說道:“同羅千戶都支,愿降于燕州郭元帥。要殺要絞,悉聽尊便,但請放過我部族老小一條生路!”
“何出此言,咱們要你性命做什么!”陳之翰也連忙下馬將他扶起,“如今先安頓部族百姓要緊,別的事情,等駱承明駱統領等趕來,再做計較。”
于是部落百姓就地重新搭起帳幕歇息,將牲畜收攏,唐軍騎兵則遠遠地放出斥候以為警戒。林文勝、梅士巖,以及第三旅旅監韓文舉也陸續率部趕到。陳啟泰覷著都支道:“幸虧你降了,不然,咱們近萬精兵,你這點兵馬,能支撐半個時辰?”
都支族叔突賀聞言,很是感慨:“當年我同羅精兵,亦為天下驍銳,如今零落至此,甚為可惜也。”
都支想起了部落之中久遠流傳的一支曲子,輕聲哼唱起來:“…犧牲了健勇兒郎,解救了唐國皇帝,迎來了公主娘娘…”
正在向陳之翰伸出大拇指連聲夸贊的韓文舉閉上了嘴,與幾個軍官一起沉默下來,聽著都支哼完了這支曲子。一時之間,帝國的昔年往事,都涌上了眾人心頭。
一個年輕俏麗的女孩悄悄靠近過來,神色緊張。都支連忙迎了過去,那女孩松了口氣,嘴里咿咿呀呀,比劃著手勢,都支連連點頭,又小聲安慰著她。陳之翰有些奇怪,輕聲問突賀道:“敢問長者,這個小娘是何人?”
突賀微微嘆了口氣:“唉,她是都支的妻子,一個啞女。”
黃昏的時候,駱承明與常玉貴打馬趕到了都支所部營地。在與都支、突賀會面之后,得知郁羅所部已經難以追及,常玉貴向駱承明提議道:“此地距離黑城太遠,不如教同羅部族,向南至青山腳下扎營過冬?”
“可,那里離黑城甚近,敕連部也在那邊,若缺什么,也可以往敕連部調用。”駱承明思忖點頭,“貴部明日就遷過去。不過,都支得跟隨大軍,前往黑城去。放心,不是要你的性命!”
“能去青山?”突賀很是驚喜,“是,是,多謝統領大人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