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支在少年的時候曾經去過黑城,城市給他留下了非常新奇的印象。乒乓打鐵的鐵匠鋪,花花綠綠的綢緞鋪,還有熙熙攘攘的馬市,還有售賣各種小吃的攤販,這一切都曾經深刻地印在他的腦海里,在放牧打獵的時候,偶爾會想起來,像是一種遙遠的,不可觸摸的生活。
但是這一次來到黑城,所見情形卻讓都支有些失望。南城軍營駐扎著東唐的精銳軍士,操練之聲不絕于耳。北城卻很是蕭條,人丁稀少,許多鋪子都關著門。領著他一道進城的陳之翰告訴他,許多匠戶都被圖韃大祭司德拉欽給帶走了。
都支點點頭,沉默不語。他又轉頭瞧瞧自己的妻子,那個名叫塔娜的啞巴女孩睜著小鹿一般的雙眸,好奇地四處張望著。見丈夫關切地瞧著自己,她有些羞澀地笑了笑,用雙手比劃起來。
陳之翰饒有興味地瞧著這對小夫妻,拍著都支的肩膀,向他示意前面不遠處的一座官衙:“這里原是圖韃汗國之匠戶局,如今你們兩個,就先去里面住著。”
如今在匠戶局內主事的乃是議政院議政常侍費倫古阿,他告訴陳之翰:“匠戶者,多為從漢地擄來之工匠,也有不少俘虜。匠戶局給發糧、布之物,然后派下活計。下工之后可以自己另做生活,不過這些人日子苦得很,官遣差使,往往從早至暮,又有攤派勒索之事,許多人日子難以為繼,往往典賣子女。如今城中尚有千余戶,咱們都給重新造冊,愿意返鄉的,就許他們離去。愿意留下的,也依舊操持舊業便是。回頭咱們可在此地開設官辦工坊,以銀雇工,他們的日子便會好過些!”
“怪道參政一定要請常侍隨大軍一道前來,”陳之翰很是欽佩,“這等操勞,想必馮都護到任之后,必定十分感激也。羽林軍兩師,想必很快就會拔營返回,常侍是與咱們一道出發么?”
“本官還是等參政的書信到了,再做計較。”費倫古阿覷著都支問道,“你就是那個同羅千戶?如今你可往南城軍營去瞧瞧,貴部若是缺糧,可以跟他們先借一點!”
“是。”都支悚然應命。
天氣已經變得十分寒冷,風雪交加,遠望平展展的大地,天地之間白茫茫的一片。一支軍隊載著糧食往同羅部的扎營地行進。為首的軍官甚為年輕,形貌俊秀,與大伙一道騎著戰馬,趕著馬車,同行同宿,晝夜兼程。得知他是燕京郭元帥的堂弟,都支很是驚訝。
“某從軍四載,一來就戴著校尉的臂章,若不是大兄提攜,焉能如此。”郭繼騏眼睫毛上全是冰粒子,神色沉靜說道,“跟著大兄,也打了不少仗,僥幸不曾受傷。大兄自己卻是在新盧戰場險些丟了性命。咱們做軍漢的,負傷、陣亡都是尋常事,這點風雪,其實根本不算什么。”
但是當發現自己的坐騎鼻孔流血流膿,郭繼騏面上難得地出現了焦急之色。突賀將那匹花馬仔細瞧過:“是騎得太狠,傷著了肺。郭校尉若是信得過咱們,就將它留在這里救治,年后咱們保管給你送回黑城去。”
“如此,那就多謝了。”郭繼騏松了口氣,“粟米既已送至,煩請教人來清點,咱們也好盡快趕回。”
于是都支又跟著這支兵趕回了黑城。在軍營門口,神情嚴肅的陳啟泰吩咐郭繼騏:“咱們四師預備回京了,你們休整一日,明日便出發。”他覷著都支道,“樞密院有吩咐,你與咱們一道往燕京去。”
“是,只是小人的妻子?”
“你只管帶上她一塊走便是。”
羽林軍第四師陸續向東開拔,都支仔細觀察,發覺漢人軍隊雖然也有高低尊卑之分,但是軍官士卒之間,相處頗為融洽,雖有爭吵,卻絕無打罵之事。行軍途中,官兵同灶吃飯,哪怕是點檢常玉貴,也并無服侍之人,凡事親力親為。他不禁對郭繼騏贊道:“怪道燕州之兵,打仗這般厲害。這里的規矩,實是出乎意料。”
“你也瞧出來了,那么,想不想來咱們這里做軍官?”郭繼騏的新坐騎很是桀驁不馴,他努力控制住馬頭,不讓它亂跑,“不過,咱們這邊的軍官,首先得識字,要不,我向大兄舉薦,教你往講武堂去讀書?”
“你的騎術,太差。”都支皺眉瞧著他笨拙模樣,“講武堂是做什么的?”
“你先回答我,認得字么?”
“不認得。”都支老老實實答道。
“我騎術不佳,你不認得字。咱們彼此彼此。”郭繼騏微微一笑,“講武堂么,便是教你讀書認字的地方。”
“小人的箭術,部族之中公認最為出色。”都支不服氣道,“似這等,都不能在你們這里做個千戶官么?小人仔細瞧過了,你們的伙伴,似小人這等箭術的,可沒有幾個。”
“咱們各領一千兵,你能勝過我么?”
都支不吭聲了,過了好一會才說道:“你們吃得飽,穿得暖,人人披甲,還有這么多戰車,小人自然是比不了。”
“所以啊,光憑自家一身武勇,未必就一定能打勝仗。講武堂,便是教你如何打勝仗的地方。”
“我明白了,就是你們漢人所說的兵法。”都支點頭說道,“咱們草原之上,一樣也講究兵法,并不是腦袋一熱向前沖陣,就能打勝仗。”
“也對,也不對。”郭繼騏一時也難以解釋,“總之,到了燕京,你就明白了。”
軍隊在九十九泉受到了西室韋部的熱烈款待,留守部落的族中長者還打算送兩個少女給常玉貴,被他連連擺手拒絕了。軍隊在這里逗留了一日便要繼續啟程往燕京去,恰好從宣化趕赴黑城出任新職的馮明昌也帶著隨員趕到了這里。
這個名叫九十九泉的地方湖泊眾多,水草豐美,地勢平緩,景色秀美,堪稱漠南最為豐饒的去處。馮明昌到了此地仍然抱怨草原的冬天風大雪大,十分難捱:“其實本官過了年節再來赴任也不打緊,政事堂和吏部卻是連連催促。似這等凍殺人,如何過得冬天。”
“先給馮都護賀喜,如今足下也是紫袍玉帶,朝廷重臣。咱們幾個先前燕州左軍的老軍漢,自然都是替都護高興。”常玉貴抱拳說道,“此處距黑城尚有近三百里,都護還得加緊趕路才成。”
“還有三百里?”馮明昌唉聲嘆氣,叫苦不迭,“本官這把老骨頭,說不定路上就交付了,政事堂那幾個,倒是安排的好差使!”
常玉貴微微一笑,并不接話,只抱拳說道:“常某奉命,率部回京,這就與都護道別了。”
馮明昌有些嫉妒地瞅著他,只擺擺手道:“若到了宣化,還請遣人往本官宅中傳話,教他們不必掛念。對了,聞說黑城西面,尚有虜騎大部。你們這就撤兵了,若虜賊復來,當如之何?”
“崔點檢所部依舊駐防黑城等處,都護不必擔心。再者,樞密院必定還會另有部署。”常玉貴笑道,“若非料定黑城已經必保無虞,朝廷也不會遣都護來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