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應帶著王天和郭文平立在藏書樓下,也不進門,聲音拔得很高,正同一個滿頭華發的老先生說話。
“老爺子這話理偏,我才從鄉下回來,風塵仆仆,連家都沒回,第一時間就來找宋然說說話,這與他還不算親近,那還要怎么個親近法?”
那老先生聞言搖頭:“你可莫找他,你一找他,我們孫山長就得頭疼好幾日。”
丘應搖搖頭:“胡說,我和老宋那是打小的交情,有什么好事我都想著他,這不,前幾日我得了一幅好畫,聽說老宋也喜歡得緊,畫是我的,給他肯定不行,但是我把作畫的人帶來了,他要是想,完全可以交流交流。”
楊玉英就看宋然猛地抬頭,蹭一下站起身,那速度簡直比十八的大小伙子還利索。
轉眼間人就到了藏書樓外。
榮公子一把拖起楊玉英,拔腿跟著向外跑。
“咱去看看,萬一要是出點事,打起來,好歹也別讓宋先生孤立無援。”
剎那間,藏書樓里樓外人頭洶涌,書院里老老少少都跑來圍觀。
楊玉英眨眨眼,決定回去之后再也不說徐夢他們八卦。
看眼下這情形,分明是天下書院學子皆是這般模樣,風氣如此,哪能怪徐夢。
丘應意氣風發,得意地從袖子里取出兩張草紙遞過去:“瞧瞧,咱們大順朝的工筆名家,有一個算一個,畫這一幅的人能不能排在前十?”
宋然眼睛黏在那看起來很是平平無奇的畫紙上,散漫地道:“畫作也如文章,人各有好,如何能排出高下?”
“我看這畫,也只是不錯而已,筆鋒還稍嫌稚嫩,線條也有些僵硬,不能算頂尖之作。”
話雖如此,但看他忽然亮起來的眼睛,面上的小表情,江南書院的學生怎能看不出自家先生的口是心非?
“分明喜歡好吧。”
榮公子嘀咕了聲。
楊玉英卻是嘴角抽了抽。
宋先生從丘應手里搶回來的,竟然是她練習繪畫時的草稿,連吃飯后沾的那點污漬都在。
目光落在站在丘應身邊,低頭不言的郭文平身上,楊玉英登時了然。
怕是自己離開郭家沒大在意,丟了些稿紙。
郭文平會作畫嗎?
楊玉英在識海里觸碰了下夏曉雪,夏曉雪抬頭看了看她,面上還有些木訥,卻顯得比以前好得多。
她怔了良久,僵硬地搖搖頭,又點點頭。
楊玉英已翻閱了夏曉雪的相關記憶。
作畫,郭文平肯定會,他讀書好些年,又愛去參加個文會,各項技能點好歹是都點亮了的。
琴棋書畫,他都會。
當然,一樣也不精通。
同平小鎮在江南輿圖上最多只能占個小點,那么小的地方,文教方面也比較落后,本地的學子們水平都很一般。
郭文平也就是同平本地水準而已。
楊玉英一時好奇起來,郭文平是想什么?
繪畫這東西不比文章詩詞,文章詩詞還有妙手偶得一說,一生只作出一篇好文章的名士不勝枚舉。
奪了旁人的文章詩詞,沒讓人抓住把柄,暴露的可能就比較低。
可作畫不同,繪畫需要基本功,需要長時間練習,天分固然重要,可是只要畫出一幅能打動人的完美作品的畫家,便是喝醉了也照樣能揮毫潑墨,且再沒靈感,畫得也不會壞。
竊取別人的畫作,若是讓你再畫一幅出來,你當真能畫?
仿得再像那也不是你的,若是能以假亂真,那怕是只有作假高手能做到。
以郭文平的那點能耐,但凡只要下筆模仿楊玉英的畫作,三筆之內絕對就要露餡。
就算他不露餡,自己也不可能坐視他騙宋先生吧。
郭文平想什么?
他就是腦子一熱,什么都沒想。
而且他也不知道那畫是出自‘夏曉雪’之手,他怎么會想到?在他眼里心里,從沒有夏曉雪其人。
此時此刻站在江南書院的藏書樓前,整個人都有些懵。
王天心下為他高興,壓低聲音道:“等下好好表現,我師父不喜歡宋先生,你可不能對人家有絲毫不敬。”
郭文平沒吭聲。
王天以為他緊張,默默握了握他的手腕,“別擔心,宋先生是嚴肅,但是特別惜才,說不定今天就特別推薦你入學,不必再參加考核了。”
他覺得郭兄考運不好,每次都出意外,若是能提前入學,自然再好不過。
郭文平卻緊張得背脊僵硬。
他萬萬想不到丘先生這般迫不及待地帶他過來炫耀。
他以為他還有時間,只要有一點時間,他就能練習一下自己的畫技,再不然說自己手腕受了傷,不好作畫也行,能拖延一陣子,他表現得并不很喜歡畫畫,總不至于有人強迫他,他自然能熬過這段時日。
等他拜在丘應門下,或是進了名書院,全副精神完全花費在學業上便是,不作畫又能如何?
用不了多長時間,大家的注意力就不會在什么畫上!
可是現在,他卻不能不緊張。
郭文平忍不住默念,讓他過了這一關,他安安靜靜站著,也許丘先生,宋先生,都不會注意到他!
但是怎么可能呢?
丘應看郭文平的目光,就像守財奴盯著已經落到自己碗里的金幣。
宋然的目光里也帶出許許多多的欣賞。
“你很好,畫得極好。”
郭文平腦袋一熱,說不出愉悅的滋味在心里沸騰。
他何時受過這般尊重?
江南書院那些天之驕子們都在看他,用充滿贊嘆的眼神看他。
榮公子瞧瞧湊到楊玉英耳邊:“你看看郭文平的臉,他好像很得意?”
楊玉英鼓了下臉頰,小聲道:“希望別得意過了頭!”
話音未落,宋然兩步走到郭文平身前,輕聲道:“后來怎么樣了?”
郭文平怔住。
宋然蹙眉:“他們勝了?”
郭文平懵懂。
宋然執拗地等了片刻,驟然回頭盯著丘應:“你不許他說?怎么這般小氣。”
丘應一噎,眉心跳動了下,回想起剛才自己炫耀得口干舌燥時的模樣,忽然有點尷尬。
他忍了忍,拿眼角的余光瞥了郭文平一眼,哼了聲:“還不告訴他,讓這老小子說小氣,我這臉還往哪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