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英莞爾,也有些意外,按說,張老這樣身份的,不應該被懷疑。
宋珧苦笑:“你還小,太年輕。”
這孩子不懂。張老是著名翻譯家,身份地位都很高,但是,地位高并不能說明他不是日本間諜。
如今日本間諜遍及國內各界,什么地方冒出個把來都不稀奇。
哪怕是比張老更德高望重的,也不能保證對方沒問題。
據宋珧所知,日本人都快把國府給滲透成了篩子,國府上上下下,遍及日本人眼線,別管是多么要緊的情報,哪怕知道的人再少,也不敢保證就一定能保密。
有些日本間諜甚至身份都是公開的。相當囂張,無人敢惹。
這等事似也不必同婉娘說,好好的女孩子,能平平安安,快快活活地活在這世上,就很好了。
楊玉英到底不是這個位面的原住民,她無論在大順,還是跟著元帥在星際,都沒有見過像華國當下這么復雜的環境,真不清楚,原來情報戰上,日本人已經占據了如此大的優勢。
宋珧送了自家表妹回飯店,就坐在沙發上,蹙眉沉思。
宋玉低聲道:“司令,真放了那幾個?”
魯參謀也道:“我看那幾個人就算不是日本人的間諜,身份也不正常。要不然,還是弄死算了,咱們省心!”
宋珧向樓上一瞥:“……放了。”
別的不說,放人的事,他當著婉娘許諾過,難道讓他把自己說的話,再給吞回去?
他可丟不起那個人!
魯參謀跟自家司令時間久了,一眼就看出司令的心意,登時不再多言。
這天,楊玉英坐在陽臺上畫她的畫,就是老聽見外頭有動靜。
宋玉和魯參謀動不動就絮絮叨叨。
“司令非要把我們好不容易抓出來的三個內鬼給放了,哎。”
“他沒別的毛病,就是要面子,當著咱們家那位小姐的面,他答應了的事,怎么可能事后反悔?”
“放人容易,怎么不想想咱們尋內鬼的時候費了多少力氣。”
楊玉英失笑:這二位怕是要倒霉了!
宋珧那位便宜表哥,有時候討厭靜,有時候又厭嘈雜,現在明顯是不喜歡嘈雜的時候。
果然,當天晚上楊玉英自己饞,去做了幾道家常小菜擺上桌,周行之同宋珧,還有副官等人一起來吃。
侍衛長和參謀就可憐巴巴地在陽臺外蛙跳。
估計沒兩個鐘頭停不下來。
楊玉英隱隱約約能聽到他們凄凄慘慘的哀哭。
只是,內鬼的事確實需要重視。
宋珧如今身在外地,如果警衛隊出了問題,那可是相當要命。
楊玉英吃完飯,便點了燈,坐在桌前認認真真翻閱無名卷,一翻翻到夜半更深,她竟也不覺困倦。
內鬼一個也沒找出,到是看到了這個時代年輕人的熱血衷腸,讓她雙目泛紅,感慨萬千,甚至有一種,她的根也在這片土地上的感覺在胸腔里涌動。
她看完了四十九封遺書。
看了二十封家信。
三十五封情書。
遺書里有寫——‘母親大人在上,兒或將赴死,二十年母親撫育之恩,如今恐難以報答。’
‘兒為報國,棄養父母妻兒,午夜夢回,時常心生慚愧,只我華國百姓生逢亂世,偏又讓孩兒有了這一腔熱血,滿腔壯志……人生在世,忠孝難全,孩兒望母親大人節哀。’
這是參加過喜峰口抗戰的士兵寫的。
家信里或有報平安,或有撒嬌賣癡,哄父母高堂的。
情書里也有情意綿綿,甜到讓人如喝百碗甜酒,熏熏欲醉。
楊玉英看完了,躺在床上,第一個反應就是——自家便宜表哥的手下,竟多是文采出眾之輩。
論兵員素質,恐怕其它軍隊難以望其項背。
想來想去,第二日便不禁晚起了些,連累幾個警衛員和宋玉都沒吃上早飯。
宋珧的要求,讓他們輪班看護楊玉英,楊玉英不起,他們也不能去吃飯。
好在宋珧帶了專門的廚師,隨去隨時都有熱氣騰騰的米粥小菜。
楊玉英到從沒在食堂吃過,畢竟宋珧住的是四海飯店,飯店本身有大廚,她過來也是和宋珧等人吃人家酒店專門準備的美食。
此時坐在桌前,看著漂亮的陶瓷碗,花瓶里鮮艷的玫瑰花,小碟子中油亮的煎蛋,青翠欲滴的小菜,頓時食指大動,吃了兩口不禁點頭:“不錯。”
火候正好。
宋玉笑道:“我們郭廚子在保安軍也有好幾年,人不大機靈,可手藝那是極地道,咱們司令少不得他,走到哪帶到哪,要不然晚上想吃口宵夜,別人可伺候不了。”
“老郭,給小姐上一盤你拿手的煎牛肉。”
不遠處有人應了聲,不多時,一個裹著白圍裙,周身干凈清爽的男人聞聲而出。
這人顯然和警衛隊的人都很熟悉,同宋玉也熟悉,略有些靦腆。
楊玉英掃了他一眼,忽然覺得哪里不對勁。
夾了塊煎牛肉吃,外焦里嫩,香酥可口:“不只是牛肉好,郭大廚的手藝也好。”
“小姐吃著好就得,有需要只管吩咐。”
楊玉英一聽他口音便笑道:“聽口音,郭大廚是本地人?”
不等郭大廚說話,魯參謀就道:“竹城的,跟老司令是同鄉。按輩分,還得叫老司令一聲老姑父。”
楊玉英含笑點頭,一頓飯吃完,她抽出絲帕擦了擦手,宋玉特別紳士地幫她移開椅子,護送她去學校,臨出門,楊玉英才又問了句:“郭廚子擅長做日本菜?可去過日本?”
“沒有,他只會做咱們東寧省的本地菜,再說,老司令家。誰敢提起‘日本’這兩個字,讓老爺子夢中殺人斃掉,那也是自找的。”
楊玉英頓足,眨眨眼,一伸手勾住宋玉的脖子,特別親昵地靠了過去。
左右警衛員:!!
宋玉:“……小姐!?”
“你們這位郭廚子,自己不是日本人,也和日本人有來往,他身上的味道已經很淡了,但是,那一身獨特的煙味,不是櫻花牌,是關東軍特供的一種煙,很淡,別處見不到。”
宋玉一顆心撲通撲通地狂跳,幾乎聽不清楚,半晌才回過神,心下也不知是松了口氣,還是有些失望。
楊玉英嘆道:“可惜了,他煎牛肉煎得很好吃…
…別急著動作,等我回去找人仔細查一查。”
說完,她順手給宋玉整理了下衣襟,拍了拍他的肩膀。
魯參謀在臺階上看了半晌,趕緊低頭,老老實實給楊玉英打開車門,一路上一句話也沒敢說,心里卻琢磨,如果宋玉娶了小姐,那要一輩子活在司令的眼皮子底下,從此與漂亮的佳人再無緣分,他喜歡跳舞的那點小愛好,看來也要戒掉。
楊玉英輕輕松松下車去上班,宋玉細細交代兩個警衛保護小姐,自己連忙趕回飯店。
魯參謀看他急得一頭汗,笑道:“你急什么,咱們家小姐看上你,那是好事,不就是不能勾搭小姑娘?哪個小姑娘能和咱們小姐比?”
宋玉蹙眉,還沒說話,一抬頭,就看到宋司令立在樓梯上,一張臉籠罩在陽光的陰影中,漆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滲人的厲害。
他記得前幾日宋司令還說,給小姐選夫婿,寧肯要自己這種,至少像個男人!
呵呵!
男人這張嘴,真是信不得。
傍晚時分。
楊玉英從學校出來,宋玉來接她,就顯得特別的彬彬有禮。
“……郭廚子已經被司令秘密抓捕了。”
宋玉低聲道,“本來還想先監視,沒想到這小子特別賊,居然發現問題,企圖逃跑,沒辦法,只好把人按住。”
魯參謀神色間也頗為難看。
他是真沒想到,居然連司令身邊的人竟然也是日本間諜。
姓郭的在宋家做廚子,到今年為止已有五年,很得宋家上下的信任。
事實上,楊玉英也很是心驚。
“婉娘,你搬去學校住吧,我和你們趙校長商量過,讓你暫時住學校宿舍。”
晚上吃飯,宋珧忽然道。
楊玉英揚眉。
宋珧輕聲道:“我接到命令,要回濟城整備軍事。”
周行之嘆了口氣,也道:“在學校,和學生們在一起,還安全些。”
楊玉英心中一嘆。
看來要打仗了。
楊玉英最近查了不少資料,對日本人很了解,可越是查,她越是……有些無力。
她查到的資料,難道國府會不知?哪怕不會知道得很詳細,但大人物們,其實心中有數。
大戰之前,其實都是有預兆的,就像現在,日本的態度明擺著,雙方心知肚明。
國內有識之士,已經不知道說了多少次,中日之間戰爭不可避免。
我不該為此煩惱!
楊玉英平平靜靜地喝碗里的粥。
當年同元帥在一起,他們也不會插手星球內部勢力之間的斗爭。
楊玉英想,她是為任務來的,只要讓婉娘過上很好的生活便好了。
戰爭,應該遠離這個姑娘。
可她又想,婉娘是華國人,她是被這片土地養育的兒女,若是華國亡了,她的生活哪里還能得一個好字?
楊玉英搖搖頭笑起來。
這都想什么,華國怎么會亡?
果然是最近一段時日,亡國論聽得太多,耳朵疼,才會胡思亂想。
作為一個大順這樣的強國長大的人,楊玉英看到眼下這片和大順有千絲萬縷聯系的國度,就天然相信它的強大。
也許偶爾會遭遇波折,可是亡國?別開玩笑。
宋珧看樣子有些著急,收拾東西收拾得非常迅速,連著三天不停地見洋行的買辦。
楊玉英想了想,幫他準備了不少傷藥,全用荷包裝著,讓他隨身攜帶。
周行之看著自家外甥女給自家外甥戴荷包,一時詩興大發,唔,雖然到底沒有作出幾首好詩文,可心中快慰。
婉娘是如此的賢良淑德,現在有多少姑娘還會做這般精致的荷包?
他自己是個西派人,欣賞的也是西派的姑娘,這會兒看自家外甥女卻是怎么都好。
西派的外甥女那是時髦。
傳統的外甥女那是古典。
這人的眼睛,果然跟著心長。
結果宋珧上火車的這一日,說好了不讓楊玉英送,他上了包下來的臥鋪包廂,剛拿了報紙,一轉頭就在站臺上看見楊玉英,登時嚇了一跳:“婉娘怎么來了?”
此時火車還沒開,宋玉連忙下去問,問了兩句上車時面色如土。
“司令,不好了,咱們家大小姐要去燕平!”
“噗!”
周行之正半躺著,剛才還同宋珧商量,婉娘的婚事他還真得給操心。
畢竟那孩子父母已去,論親近,周行之覺得,還是自己同她更親近。
至于林家族里的那些人,在他看來個個不合格,不像話,不配當婉娘的長輩。
他努力想做好這個舅舅,每一個有可愛小外甥女的舅舅,都想給外甥女挑一個四角俱全的婚事。
“當兵的不行,你看宋玉好,我看一點都不好,你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現在這態勢,說不定哪一日就要打起來,真要打起來,宋玉不上戰場?”
“到了戰場上,子彈不長眼,不會躲著你們走,萬一要是讓我們婉娘當了寡婦,那可怎么好!”
“我看,還是讀書人靠譜,人家王家公子怎么了?我這回臨走給他送了封信,該點的我都點到了,我看他沒有很反對的意思。”
這邊正盤算,那邊,他家小外甥女要去燕平。
“燕平現在就是一個火藥桶,馬上要爆了,她去干什么!”
宋玉苦笑:“說是去燕平大學公干,順便接琴島大學的幾位老師,由張老帶隊。”
“這種時候?”
宋珧猛地站起身,“讓她上車,跟我回濟城。”
兩個警衛猛地撲下車,直接就沖過去拽楊玉英,左右等著的乘客,張老和學校里的老師們都嚇了一跳,然后就看瘦瘦弱弱的小姑娘把人一拉一拽,推搡了下,一人一腳又給踹回去。
宋珧此時已經走到車門,但車要開了。
“林婉娘!”
楊玉英笑起來:“一路順風,會再見面的!”
宋珧臉一下子就黑了。
張老嘆氣:“燕平確實危險。”
他轉過頭來看楊玉英:“如果我有你這么漂亮的女兒,真希望她能生活在和平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