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破了!
就要顧家了。
這是朱媺娖的思維。
天下,對她來說沒有那么重要。
如果讓她來選擇,她更希望自己只是生在一個普通富裕之家。
從她出生以來,大明天下就已經風雨飄搖。
她聽見過父皇在后宮瘋狂大叫的聲音,也聽見過自己父皇抱頭痛哭的模樣,甚至見過父皇將頭埋在母親膝蓋上哀求她別丟下他一個人的場面。
天下,除過帶給她痛苦跟責任之外,沒有給過她任何讓她覺得幸福的地方。
無盡的叛亂……
無盡的饑荒……
無盡的災害……
以及,無盡的恥辱……
只有在藍田生活的兩年多時間里,才是她平生最幸福的時候。
在那里,她就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子,戰爭與她無關,災難與她無關,關乎她的只有生活。
她只擔心自己栽種的玫瑰會不會開花,自己做的繡品能不能過關,自己的作業沒有寫完,先生會不會責罵,或者是——要不要答應梁英的慫恿,去玉山深處的清水潭里裸身沐浴……
沒有對比,就感受不到什么是幸福。
如果還能繼續過玉山那樣的生活的話,
朱媺娖想丟棄那些讓她感到痛苦的東西!
“我們要活著!”
朱媺娖瘦小的身體里像是有一團火,她極為認真的對沐天濤道。
“可是,這里會死很多人。”
朱媺娖抬起頭道:“云昭要全天下,我父皇如果不給,我跟三個弟弟給他。”
沐天波吃了一驚道:“你父皇……”
朱媺娖的身子抖動的非常厲害,死命的咬著嘴唇,不一會便血跡斑斑,在沐天濤的注視下,朱媺娖低聲道:“我學過統籌學……我知道怎么做選擇才是最優的選擇。”
沐天濤倒吸了一口涼氣道:“你父皇被你排除在選擇之外了?”
朱媺娖流淚道:“我想讓母后活著,想要袁貴妃,王妃,劉妃,方妃,沈妃活著,讓兄弟姐妹們活著,而我父皇已經不肯活了。
如果沒了江山,他也就死了,這是他親口告訴我的,他還告訴我,如果賊兵進城,我身為大明長公主要節義!
我不明白什么是節義,問了母親,母親與袁貴妃她們哭了一晚上。
還是曹公公對我說,所謂節義,就是要我在城破的時候自殺殉國。
我在藍田的時候,女先生教書的時候告訴我們,女人活著才是第一位的,哪怕是被賊人玷污了身體,也必須活著,因為錯不在女人,而在于賊人。
活著才能繼續尋找自己的幸福。
大明已經山窮水盡了,就算父皇能擊敗李弘基,后面還有張秉忠,還有建奴,就算父皇擊敗了所有人,最后還有云昭需要對付,這一點全天下人都知道,唯有我父皇不知道。
他依舊覺得大明不會滅亡,哪怕將我們全家統統丟進大明這個火堆里當柴燒,哪怕火堆能多燃燒一刻,他還是會這樣做。
國沒了。
身為母親的長女,弟弟們的長姐,這個時候我要保住我的家!”
沐天濤驚駭的瞅著朱媺娖,他第一次發現,這個柔弱的公主身體里居然藏著一顆如此堅韌的心。
可是,轉眼一想,沐天濤就明白了。
藍田人之所以讓朱媺娖進入玉山書院,恐怕就是為了往她腦袋里裝這些東西,再想想梁英的身份,以及這個女人的堅強的跟野草一般的脾性。
朱媺娖在催生靈智最好的歲月里跟這種人混跡了快三年,豈能輕易的將自己的生命平白交給一個注定會滅亡的王朝,哪怕這個王朝是她家的。
沐天濤忽然想起前些天被夏完淳逼迫的場面,就長出了一口氣對朱媺娖道:“這個計劃依舊不完整,你如果想要平安的把你在意的人全部安全的送出去。
我這里有一個人可以介紹給你。”
朱媺娖驚奇的道:“比你還要穩妥?”
沐天濤道:“雖然是一個自私自利,齷齪陰險的卑鄙的王八蛋,不過,辦事很靠譜,甚至比我還要強一些。”
“誰?”
“夏完淳,應天府通判夏允彝之子,就目前而言,他父親有拳拳報國之心。”
“他啊,他在京城干什么?”
“偷東西!”
聽沐天濤這樣說,朱媺娖搖頭道:“咱們有的關中都有,人家都不稀罕。”
“不稀罕?”
沐天濤怪叫一聲道:“公主,你也太小看我大明了,俗話說爛船都有三斤釘呢,更何況我大明國祚近三百年,就玉山書院一個地方如何能比得上我大明三百載的積存?
你可知道,夏完淳已經偷走了司天監觀星臺上的所有珍貴儀器,偷走了我大明舉全國之力,歷時八年才編纂成功的《永樂大典》。
你可知道,他們已經搬空了太醫院的大夫,以及無數的秘方,診方,藥材,就連針灸銅人都沒有放過。
不僅僅如此,他們還在暗中策反了河工,督造,方料,織造,染色等等等等好東西,一旦這些人,這些東西了到了關中,依我看來,藍田國力能迅速增強兩成以上。”
“這都是我家的東西!”
朱媺娖怒不可遏。
沐天濤愉快的看著憤怒的朱媺娖道:“你如果現在去前門大街,扁擔胡同第二家,就能找到他。”
“我去找他算賬……”
剛剛說到算賬兩個字,朱媺娖就呆滯住了,她忽然發現自己好像除過有幾個宦官,宮女之外什么都沒有。
沐天濤在一邊笑呵呵的道:“他們都是祖傳下來的賊,公主如果要跟他們動武是萬萬不成的。”
朱媺娖沮喪的道:“沒有兵馬怎么捉賊?”
沐天濤笑道:“人家早就不是偷偷摸摸的偷東西了,而是在明搶,道義上他們有虧,這時候公主只要抓住這一點,可以孤身去找夏完淳算賬,說不定能收到奇效。”
朱媺娖點點頭道:“他們不會殺我,要殺早殺了,好,我這就去找他們講理去。”
沐天濤站起身,抓亂了朱媺娖的頭發,還把她的衣領子稍微撕開一點,露出一小段白皙的脖子,從鎧甲上弄點淡淡的血污涂在朱媺娖的臉上,最后還拿掉了她的一只鞋子。
這才對朱媺娖道:“示敵以弱!”
朱媺娖咬牙道:“梁英告訴我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我要試試。”
沐天濤道:“記著,也不要把他逼急了,要知道見好就收,你的目的不在收回那些被偷的人跟東西,進了狗嘴的東西你也收不回來。
你所有的目的在于平安的將你母后,母妃,弟弟妹妹們送去藍田。
哼哼哼,如果是別人,沒有這個膽子,也沒有立場來做這件事。
但是,夏完淳是不同的,他的師傅是云昭,他的爹爹是夏允彝,云昭如你所說,對大明宗親沒有放在眼里,夏允彝卻是大明養士三百年的結晶。
如果公主能夠纏住夏完淳,就能直接將這個問題遞送到云昭的案頭,到時候,準許不準許的在云昭一念之間,不論成功與否,對公主來說都是好事。”
朱媺娖認真的點點頭,就光著一只腳,勇敢的走進了寒風肆虐的京城。
京城的取暖方式非常的原始,除過火盆之外好像沒有別的技術手段,皇宮里有火龍,達官貴人之家或許也有這種東西,可是,夏完淳他們寄居的這個院子,就是一個普通的富人之家。
是普通人家卻偏偏修建這座兩層樓。
這樣的房子夏日里奇熱無比,冬日里又奇寒徹骨。
所以,夏完淳就把自己裹在裘衣里面,懶懶的躺在錦榻上,如同一只懶貓一般,偶爾慵懶的從毛皮堆里探出一只爪子,喝一口溫熱的酒水,然后繼續縮進裘衣里打盹。
他們的事情辦的很順利,按照進度,再有五天,就能基本完成任務。
韓陵山推開門走了進來,大蓬的雪花隨著他一起涌進房間,夏完淳忍不住把裘衣往身上裹緊一些。
“下雪了?”
韓陵山將夏完淳從裘皮堆里提出來丟在一邊,自己甩掉鞋子徑直鉆進了裘皮堆,順手拿起被火盆烤的溫熱的酒葫蘆,嘴對嘴狂灌一氣。
打了一個長長的酒嗝之后才對夏完淳道:“去安排一下,十天后,藍田黑衣人只留下少數精銳,其余人等全部撤離京城。”
夏完淳縮著身子道:“我已經安排好了。”
韓陵山笑道:“年輕人不要整天悶在屋子里烤火,一點火氣都沒有,這樣的天氣里正好到京城里四處轉轉,看看我們還遺漏了什么東西沒有。”
夏完淳道:“鐘鼓樓上的大鐘我都看過,你又不允許我進皇宮看看。”
韓陵山道:“給皇帝最后一點顏面吧。”
原來的錦榻被韓陵山給霸占了,夏完淳就只好再給自己弄一個暖和的窩。
裘衣沒有了,還好,有兩床厚厚的棉被,他往火盆里面添加了一些木炭,等暗紅色的火苗子竄上來之后,又打開門窗,準備放煙。
就在他打開大門的時候,發現不遠處的大街有一個瘦弱的女子頂著風雪一瘸一拐的直奔他居住的屋子。
很明顯,這是一個沒有武力的可憐女子,這也就是埋伏在暗處的暗樁沒有阻攔她的原因。
直到這個披頭散發的女子開始敲大門門環的時候,才有一個黑衣人打開大門,陰郁的瞅著這個可憐的小姑娘道:“你是誰,來這里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