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完淳轉過頭去看韓陵山,卻發現裘衣堆里已經沒了人。
“一瞬間求死的勇氣誰都有,長久的等待之下,人們只會求活。”
空中還回蕩著韓陵山清越的聲音,總之,人,已經不見了。
“我是朱媺娖,玉山書院七年級學生。”
模樣凄慘的朱媺娖顫巍巍的伸出手,抓住了黑衣人的袖子。
“天啊,誰把我藍田的寶貝禍害成這樣了,告訴哥哥,我生撕了他……”
黑衣人第一反應就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朱媺娖的身上,然后就憤怒的如同一頭狂躁的獅子。
“說來話長,這位兄長,我要見夏完淳。”
朱媺娖話音剛落,那個粗壯的黑衣人就抱起她,連蹦帶跳的就朝夏完淳居住的地方跑去。
大明長公主混成這個模樣來找他,事情一定很麻煩,夏完淳也很想跑,做賊的遇見了苦主,不論怎么強悍,終究還是有一些心虛的,加之,他不是第一次坑朱媺娖了,逃跑的欲望就更加的強烈了。
想要推開里間的門,卻發現這扇門早就被韓陵山拴上了。
才回頭,就看見一臉憤怒之色的黑衣人抱著朱媺娖站在門口。
“少爺,咱們玉山書院的姑奶奶遭難了,咱們這就去把賊人碎尸萬段吧。”
不等夏完淳說話,朱媺娖就從這個黑衣人的懷抱中溜下來,還對著這個關心他的黑衣人盈盈一禮道:“兄長關愛之心,朱媺娖此生難忘。”
夏完淳怔怔的瞅著自己愚蠢的手下,眼看著這家伙滿意的點點頭,然后離開,還貼心的幫他們關好了大門。
黑衣人剛剛離開,朱媺娖就很自然的鉆進了溫暖的裘衣堆里,而且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甚至給自己倒了一杯溫熱的酒漿。
酒氣上涌,等蒼白的小臉布滿紅霞之后,她才看著夏完淳道:“聽說你在偷我家的東西?”
夏完淳安靜的坐在朱媺娖對面道:“好東西兵荒馬亂的容易弄壞,我們只是暫時幫著保管一下。”
朱媺娖點點頭道:“是這個道理,李弘基粗鄙,不懂得那些東西的珍貴之處,留在藍田確實能夠物盡其用,只是,你們保管的力度不夠。
皇宮中還有更多的金石典籍,書畫冊頁,以及上古流傳下來的禮器,鐘鼓,樂師,這些東西對藍田來說非常的重要,也是大明禮樂的基礎。
我大明之所以被番邦敬稱為禮樂之邦,與這些人與東西是分不開的。
師兄辦事還是有些粗陋了。”
夏完淳瞅著朱媺娖道:“你改變了很多。”
朱媺娖攤開雙手道:“再不改變,我將死無葬身之地。”
夏完淳也覺得渾身發冷,就坐在對面的錦榻上,裹上厚厚的棉被道:“沐天濤想要干什么?他難道不知曉得罪我的后果嗎?”
朱媺娖輕聲道:“我父皇當年把我送去藍田,目的就在于讓云昭娶我,那個時候的我年少懵懂,不懂得父皇的一片苦心,現在知曉了,卻為時已晚。”
夏完淳嗤的笑了一聲道:“那么,沐天濤呢?說出這番話,你置他于何地?”
朱媺娖又喝了一杯酒,或許是喝的太急,她的眼神有些迷離,低聲道:“大明就要亡了,曹公公說,藍田大軍已經出關了,有去蜀中的,有去西南的,有去西域的,還有去兩湖,江浙,更有來京城,山東的……
云昭已經展開了雙臂,他即將擁抱大明這座花花江山。
這個時候,小女子的性命尚且顛沛流離,生死難料,你卻在指責我心志不堅,見異思遷嗎?
夏完淳,我已經三天沒有睡覺了,在這三天里,我跟曹公公說了很多的話,他也告訴了我很多關于這個世界的真正秘密。
他甚至給我繪制了一張大明地形圖,從地圖的邊角之地說起,直到全境,我這時候才知道,看似平和的藍田,實際上已經成了大明的新主人。
他還帶著我隱秘的行走在皇宮之中,看遍了末日來臨時的人生百態。
我的父皇在大殿里咆哮,發怒,砸東西,處置宮奴,呵斥不多還能堅持早朝的官員,我的母后們就在后宮里哀哀的哭泣。
有的在準備自己大斂時的穿著,有的在處置自己不多的私財,有的派人出宮去尋找奧援。
不僅僅是他們,宮中的所有人都是這種想法。
大宦官們在忙著向宮外搬運自己的財報,小宦官們忙著偷竊宮中的財物,大宮女們收拾好了東西,就等著皇宮大門打開的時候就逃出宮去,小宮女們則紛紛向宮中侍衛示好,只希望,這些侍衛們能在逃命的時候帶上她們。
我的弟弟,妹妹們不敢去找他們的母親,只能蜷縮在我的漪瀾殿想從他們的姐姐——我,朱媺娖的身上感受到一星半點的依靠。
夏完淳,你說,在這種時候,我朱媺娖還有什么是不能舍棄的?
我的身子,我的命,我的姻緣在這些事情面前算得了什么?
我與沐天濤之間的情誼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他們能活,我怎么樣都無所謂!”
朱媺娖的一番話,即便是石頭人聽了,都會潸然淚下,如果被門外愚蠢的云氏黑衣人聽見了,說不得要雄心萬丈的大包大攬。
可是,面對夏完淳來說,用處不大。
他在河西走廊遇到過比朱媺娖更加凄慘的人,也見識過最兇險,最黑暗的人心。
他知道,所有的富貴者倒霉的時候都是一個凄慘的下場,可是,當他們依舊富貴的時候,卻各有各的殘暴。
“你準備怎么力挽狂瀾,拯救你的家人呢?
我覺得這個難度很大,順便告訴你一聲,遼東的人走到一片石之后,就不走了。
聽說還要回去。”
朱媺娖苦笑一聲道:“拿走了錢,還來京城做什么呢?”
夏完淳吃驚的道:“他們拿走了錢?”
朱媺娖道:“遲遲不來,我父皇就派人把銀子送去了,約好半路給錢的。”
夏完淳點點頭道:“是我,拿到錢了之后,也不來。”
朱媺娖低聲道:“人心呢?”
“人心在我師傅那里,全天下的人心都在我師傅那里,我師傅是大明百姓選出來的皇帝,不像你們朱氏是打出來的皇帝。
打出來的皇帝,當你打不動的時候就沒人聽你的,這很正常。”
朱媺娖擺擺手道:“好了,不說這些,我現在就告訴你,我要求活,帶著我的母妃,兄弟姐妹以及一些無家可歸的老仆們求活。
你如果可憐我,就給我指一條明路。”
夏完淳嘆口氣道:“你沒說你父皇。”
朱媺娖厲聲道:“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是我父皇說的。他也會這么做。”
夏完淳瞅著有些歇斯底里的朱媺娖搖搖頭道:“我們是敵人。”
朱媺娖凄厲的大笑道:“你師父不是要平和的接受大明嗎?我給他這個機會。”
夏完淳道:“藍田人的機會從來都不是別人施舍的。”
朱媺娖掀開裘衣,赤著腳站在地板上陰冷的道:“那好,你們不給我們活路,我們就不要活路了,了不起等賊兵攻入皇宮之后,我帶著她們舉家自.焚好了。
在死之前,我會告訴全天下人,不是李弘基殺死我們的,而是——云昭!”
說完話,朱媺娖就穿上夏完淳的靴子趿拉趿拉的走出了小樓。
朱媺娖剛剛走開,韓陵山就拉開里間的門走了出來,站在門前皺眉看著這個小女子遠去的身影,對夏完淳道:”準備文書,八百里加急送往藍田。“
夏完淳道:“會讓我師傅為難的。”
韓陵山道:“你知道什么,這對藍田來說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夏完淳道:“遺禍無窮!”
韓陵山看看夏完淳道:“趙匡奉養柴榮遺孀,幼子,有很大的麻煩嗎?
小子,我們是強盜出身不假,在亂世中,強盜的身份很好用,現如今,我們就要執掌天下了,就必須逐漸把強盜這身皮慢慢褪掉。
讓事情看起來有因有果,看起來是連貫的,且有跡可循。
在我們還弱小的時候,就要多用屠刀,等我們強大了,就要多講道理!
現如今,已經到了需要我們多講道理的時候了。
在我看來,這些人沒必要殺掉。
改朝換代最大的隱秘就是如何處置前朝勛貴。
如果我們能保留,并奉養這些人,這對我們快速平息大明境內的戰火有非常大的幫助。
把我的意見也標注上去,寫完了拿來我審閱。”
夏完淳點點頭,他明白,他僅僅有一個重要的身份,卻沒有很重要的權力,這些軍國大事不是他能隨意臧否的。
跳下錦榻,才發現鞋子沒了,地上只有朱媺娖留下來的一只繡鞋。
韓陵山見夏完淳看著那只繡鞋出神,就在他腦袋上抽了一巴掌道:“不要干下作的事情。”
夏完淳嘆口氣就把繡鞋丟進了火盆,自己轉身就去了書房去寫公文去了。
今天被朱媺娖的言辭,行為弄得心里很是不舒服,準備用這只繡鞋捉弄一下沐天濤出出氣,被韓陵山拍了一巴掌,又想到沐天濤跟朱媺娖凄慘的境遇,就打消了念頭。
這兩個人的遭遇,同時,也讓夏完淳心生警惕。
“此生,無論如何,也不能陷入到如此困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