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術微微一怔,神情有些錯愕,周圍原本有些嘈亂的聲響動靜,此刻也悉數鴉雀無聲。
在落針可聞的景況中,白術回過頭,見一個五短身材,神情倨傲的男子正背著手,滿面都是遮掩不住的怒氣。
“無道德?”
白術笑了笑:“兄長何出此言?”
“一來一去,耗了多少功夫!萬一被人察覺,這滿船人的性命,你擔得起責嗎!”
男子語氣嫌惡:“裝什么活菩薩,假仁假義!”
白術心底的怒色一凝,這一遭,他是真正愕然了。
這男子和同伴穿著南鄭軍的服色,片刻前還被北衛人圍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如待宰羔羊般,只待等死。
可等自己將他救上船,才不過片刻功夫,男子就變了一番顏色。
眼前這人的趾高氣昂,和方才亂軍叢中的唯唯諾諾,著實判若兩人。
“這人叫許晗,說來論去,和長縉謝家勉強能搭上幾分關系。”
張燈辨了那男子面貌半響,心下恍然,朝白術傳言道:“他母親本是豪富人家的妾室,有幾分姿色,在一次踏秋,被謝家一個世家子相中,強納了回來。”
“這樣?”白術嘴角一抽。
“那世家子,也就是他小父親,著實愛煞了許晗老娘,愛屋及烏下,對這許晗亦是關懷備至,無所不允。”
張燈忍著笑,對白術答道:“將軍,這等不知好歹的混賬東西,只怕把你當成尋常武將了,讓末將一劍殺了罷!”
“尋常武將?”白術微微皺眉,從中聽出了些其他意味。
“謝家門生黨羽遍布天下,自然不會放過軍中,除了炬龍衛,軍中多多少少,都與謝家有些瓜葛。”
張燈搖了搖頭:“將軍,讓我殺了這混賬東西吧!”
近前幾步遠,正口中嘟囔不休的許晗忽得心底一寒,不自覺打了個寒戰。
“那混賬東西可不止他一個。”
白術淡淡了瞥船內的眾人,他們神情各異,隱隱也有些騷動。
“看來。”白術漠然開口:“我果然不是當活菩薩的材料啊。”
轉過身,那個被張燈喚作許晗的,似乎還有動作。
“你這人假仁假義,裝什么裝!”
被白術目光震住的許晗先是后退一步,旋即覺得自己有些丟臉,又勃然變色。
“假仁假義?”白術一面繼續催動遁空船,一面笑瞇瞇問道:“兄臺何出此言?”
“你是鄭軍的將官,救人不是應當的嗎?依我看,你故意拖延那么久才來,不正是想圖個回報嗎?扭扭捏捏,這事一眼就能看出來!”
見白術低著腦袋,一副軟弱可欺的姿態,許晗心氣又壯了幾分,不屑開口:
“我父親是長縉謝家的人,知道謝家嗎?!謝家的財貨,把整個徐平關塞滿都還有剩余!想要錢,直說便是,還跟我裝什么仁德?”
“你這船不錯。”見白術似乎被他的言語震住,許晗心中狂喜,上前幾步:“折個數,我高價買下來,多出的錢賞給你,就當——”
白術懶得多扯,順手一拋,就把那許晗給扔出了船外。
他的身子在半空陡然一直,旋即被無形的力道扯成兩半,鮮血狂飆。
而在余下眾人失色之際,又有一道聲音憤憤響起。
“那兄臺是貪婪了些,可哪至于要性命相抵,暴桀!”一個藍衣的少年人站起來,面有怒色:
“你既救了我們,為何不更快一步!你若早來一些,我兄長也不至于死了!沽名釣譽之徒,以為我等會拜謝你嗎?!”
此言一出,被白術救下的眾人,有半數都嘩然了起來。
“成兄,他要早來個半刻,成兄也不至于被砍頭!”
“我阿姐……”
“還有我爹……”一個少女哭得嬌嬌弱弱,她撲上前,卻被張燈猛得攔住,少女捶打著張燈,上氣不接下氣:
“是你……是你們害死了我爹!”
半數人感同身受,而另外半數,則是緘默無語,也不曾上去勸說一句,只是在旁邊看著。
白術看著這一幕,微微頷首,若有所思。
“看罷!”那指責白術暴桀的藍衣少年昂起首,頗為傲氣道:“看這群意洶涌,你該明白了罷,自己是如何無道德了!”
“我一個救人的。”
白術突然輕笑一聲:“縱是再如何暴桀,無道德,只怕都比不過那些要殺你們的人吧?為何在他們面前哭天喊地,卻在我這處,顯得趾高氣昂呢?”
“你是大鄭將官,救我等不是應當的嗎!”藍衣少年冷聲開口:“你殺了許晗,想想如何向謝家要解——”
“明白了。”
白術突然嘆息一聲,退后幾步,朝眾人長揖一禮。
“你……”藍衣少年有些懵懂:“你這是……”
“受教了。”白術懇切開口:“我今日才總算明白,為何是好人難做。”
一半人怕事不敢言語,唯恐惹火上身,而另一半……
“你!”藍衣少年終于意識到不對,驚惶大叫:“你怎敢?”
“就你們?”
白術伸手輕輕一揚,包括藍衣少年在內,先前那被他救下的那些人,又齊齊整整,被白術重新扔了下去。
“我有什么不敢的。”白術拍了拍手,淡淡開口。
“姑娘?”
那拍打張燈的嬌柔少女呆在了原地,等她回過神,見白術笑瞇瞇伸出手。
“請罷。”
“我……”
話音未落,白術揮了揮手,嬌柔的少女也被拋了出去。
“這里已經極遠了,遠遠離出了徐平關外。”張燈撓了撓頭,道:“除了那個許晗,其他人只怕死不了吧,將軍何不讓末將殺了他們?”
“算了。”白術搖頭:“血會污了你的船。”
又行了半炷香,此時,已經離徐平關不知多少里了。
縱是一直凝神以待的金叔平,也狠狠松了口氣,面上泛起笑意。
“活下來不容易啊。”
白術嘆了口氣:“離了陣列還能活下來,太史贊也是命大。”
這個威嚴如獅子的男子被白術救起后,就徹底昏死了過去,連呼吸都僅是若有若無,顯然受創非輕。
“也是,這小子命大啊。”
張燈也嘆息聲,掏出一顆寶黃丹,硬塞進太史贊嘴里:撓頭道:“這小子有福相啊,是個人物,看來我得找個由頭,給他尋一樁親事了。”
“你女兒?”金叔平冷不丁開口。
“你媽!”張燈勃然大怒。
白術笑了笑,剛欲開口說話,神情卻猛得凝住。
轟轟轟!
轟然巨響,虛空被巨力滾滾壓迫,穿行幽虛間的遁空船被這股力道搖撼,竟生生給逼出了虛空來。
白術眼前一花,身前幾丈外,赫然多出了一個女人的身影。
劍光閃過,白術才剛抬起手,就被一劍斬落,長劍并不作罷,在斬斷白術雙手后,又直直向下,刺穿了他的肩胛骨。
嗡——嗡——
輕輕的蜂鳴聲在船艙低低回蕩,像一群蜂子在四處游戈。
毫無還手之力,僅在電光火石間,白術護身的凈光,就被破了個一干二凈。
“你!你……”
被一劍釘死在地的白術忍著刻骨的痛楚,愕然開口:“你是——”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戴著面紗的女人嫣然一笑,她微微俯下身,捏住白術的下巴,抬起來。
“無明。”女人的眼睛透過面紗,帶著莫名的笑意:“你忘記我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