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榆河水,發于軍都山麓,經居庸關,源源不斷向東南流逝。清澈潔凈,幾可見底,可見其水質優良。就在居庸關南口外,一處還算隱秘的灘頭,趙思綰見到了他的目標,出使北歸的大遼北樞密使蕭護思。
“蕭樞密!”
“趙將軍!”
“卻是在下來遲了,失禮了,還請趙將軍恕罪啊!”蕭護思看著趙思綰,老臉上露出一道溫和的笑容,語氣間很熟絡的樣子。
蕭護思此番,是以遼北樞密使的職銜,出使東京。他原為御史大夫,在侍奉遼帝耶律璟的這些年中,頗為逢迎,未嘗忤逆,并且在打擊那些篡權某亂的宗室、貴族上面,辦事很中耶律璟之意,是故很受重用與信任。
去歲冬經過幽州南下,前往東京,畢竟是大漢的“兄弟之國”,燕王趙匡贊也表示了足夠的重視,除了派王府長史與他一并進京,還讓趙思綰親自護送出燕境。大概就是那個時候,兩個人真正聯絡上了。
面對蕭護思,趙思綰也很拘禮,將平日里的驕狂傲慢都收斂起來了,拱了拱手,說:“蕭樞密出使北歸,旅途勞頓,煩你涉足僻野,來此相會,卻是我考慮不周!”
聽其言,蕭護思哈哈大笑:“趙將軍威名遠播,聲震幽燕,我契丹男兒,對你也是多加敬佩。早聞你驃勇無畏,桀驁不馴,今得將軍如此周至禮待,由此看來,傳言也不足為信啊!”
“讓蕭樞密見笑了!我家燕王,知書達理,趙某雖是粗人,但跟著大王這么多年,多少也學到了一些。不過,對于這些繁文縟節,趙某平日確實不屑為之。當然,蕭樞密乃是貴客友人,在下自當鄭重相待!”趙思綰答道。
“趙將軍果然性情中人,好爽豁達,我們契丹人,就喜歡和你這樣壯士交朋友!”蕭護思笑容更盛。
朝著蕭護思做了個請的手勢,指著河灘,趙思綰說道:“原本打算到居庸關與樞密相會,但考慮到太過招搖,故而作罷,我們就席地而談,如何?”
蕭護思一副很有風度的樣子,應道:“此處山水秀麗,風光明媚,將軍選了個好地方啊!”
兩個并不怎么熟悉的人,裝模作樣地寒暄了一番,屁股落地,表情都逐漸嚴肅起來。相較之下,還是蕭護思要從容些,打量著趙思綰,平靜地問道:“如此秘密相會,不知將軍有何見教?你此來,是代表燕王,還是......”
“蕭樞密心里想必也有所猜測,我也就直說了,這就是我趙思綰的意思,與燕王無關!我此來,是欲與大遼,共謀大事!”趙思綰反應很直接。
聞言,蕭護思不由同趙思綰對視起來,從他冷厲的雙眼中,看出了一種名叫“野心”的東西。心中的好奇,更增幾分,蕭護思嘴角上揚,說:“將軍此言,可實在令在下意外啊!將軍所指,是何大事?”
見蕭護思似乎帶有懷疑,趙思綰想了想,將他斟酌許久的意圖表明:“我愿為內應,迎大遼鐵騎入關,攻取幽州,直下河北!“
其意言明,蕭護思整個人身體一繃,非但未喜,眼中的懷疑反而加重了,盯著趙思綰,沉聲道:“如今漢遼之間,和睦相處,約為兄弟,趙將軍是欲掀起北方大戰嗎?”
蕭護思表現出的,是一種極其慎重的姿態,見狀,趙思綰說道:“蕭樞密此言,怕也言不由衷吧!當年遼帝率師十萬,本欲南征,不料有火神淀之變,乃有大遼今主。若非當年之變,漢遼大戰,早在乾祐四年就爆發了,兩國和議,想來也只是權宜之計罷了!
如今,大遼國力益盛,漢廷亦然,且不斷削方割據勢力,一統天下在即,我就不信,大遼對此,會沒有想法。再者,這半載以來,兩國邊境沖突頻繁,不也代表著,大遼對朝廷,也有所忌憚了?”
聽其言,蕭護思沉默了一下,遼國怎么可能沒有想法。他此番出使東京,前后在漢境內逗留了近五個月,為何,不就是存著試探、間查大漢軍政情況的目的,意欲刺探虛實,好為遼國對漢政策的調整提供更多有用的信息。
“未曾想,趙將軍竟然有如此見識?”蕭護思這么說道。
聞之,趙思綰摸了下他張揚的胡須,淡淡道:“那是所有人都小瞧趙某了,以我為鄙夫!我雖然是個粗人,但三十年戎馬生涯,轉戰南北,對這世道人心,也有些認識!”
“不知對我的提議,蕭樞密有何想法?”趙思綰還是那般直接,盯著蕭護思問道。
蕭護思仍是一副謹慎持重的樣子,迎著他的目光,答道:“趙將軍所議,事關重大,也當知曉,此非我所能做主的事情!”
“我知道!”趙思綰緊跟著說:“我只希望,蕭樞密回朝之后,能將我的心意,盡告于遼帝!”
與趙思綰對視了一會兒,只覺其表情與眼神都是那般坦然,不過,生性保守持重的他,還是不愿意輕易表態。最主要的問題,交淺言深,在缺少交流,缺乏信任的情況,就這般直白地道明心思,實在顯得莽撞,不像是成大事者。
見蕭護思仍有疑慮,趙思綰凝眉說:“大遼失幽州之地已久,難道就無復取之心?欒城之戰的恥辱,大遼君臣就無雪刷之志?這些年,中原、河北逐漸恢復,日漸富庶,大遼就無野心?”
聽趙思綰的蠱惑之語,蕭護思反應平淡。漢遼如今乃是東亞最強大的兩個勢力,一南一北,東亞秩序也圍繞著兩國構建,兩方之間如果掀起大戰,所造成的影響可是難以估量的,其間利弊,也是需要深思熟慮,反復權衡的。
蕭護思不為所動的反應,終于將趙思綰的耐性消磨得差不多了,只見他面帶慍色,道:“蕭樞密,趙某此來,已是擔了極大危險,其志已堅,其心已決。就看大遼,愿不愿意接納于我劉了!”
趙思綰眈眈虎視,蕭護思趕忙安撫說:“將軍勿急!”
又沉吟了會兒,慢條斯理地問:“趙將軍,我有一事不解,不知能否釋疑?”
“你直說!”
“將軍侍奉兩代燕王,前后二十余年。如今也是幽州數一數二的大將,統率精兵,威震燕山南北,受燕王優遇。何以生出,投順大遼之心?”蕭護思問。
趙思綰說:“蕭樞密還在懷疑我的誠意?”
“只是好奇罷了!”蕭護思輕笑著擺擺手:“再者,將軍甘冒生命之險,又想要得到些什么?”
聞問,趙思綰也不禁沉默了下,不過,刀疤臉上很快展露出決絕之色,說:“燕王父子待我不差,但我鞍前馬后二十年,也是用命拼殺以回報之。
我也不瞞樞密,燕王這兩年來,提拔親舊,弱我兵權,幾使后來者與我相當,頗令我心寒。若非如此,我也不會犯險,聯合大遼,另謀出路!
再者,燕王閑雅,尊奉漢廷,我卻不以為然。從漢廷這些年對地方的政策來看,改制收權,早晚有一日將目標放在幽燕,如不謀變,像我這樣的武夫,早晚為之所害!”
說著,抬眼看了看蕭護思,見他聽得認真,趙思綰繼續道:“至于我所求者,不過權勢名利罷了,大遼當年能厚待老燕王,我若能襄助復取幽州、河北,乃至攻滅漢廷,想來也不會薄待于我吧!”
趙思綰的意思很明白了,他要當年契丹人給趙延壽的待遇。事實上,背反朝廷,出賣大漢,在趙思綰看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更不會有什么心理壓力。早年的時候,他也是隨著趙延壽投靠契丹的,為之征戰,在與后晉的作戰中,為之賣命,也殺了不少晉人。
“將軍的坦誠,在下萬分感謝!將軍心意,我也已明了,回國之后,必定悉稟于我主!”蕭護思起身,向趙思綰拱手,鄭重應道:“此事重大,還請暫耐心思,不要急躁!”
“我明白!那就多謝蕭樞密了!“趙思綰終于露出了點笑容。
瞟了兩眼,蕭護思忍不住又道:“將軍與我交情甚淺,便如此直白,盡告大事,就不怕我出賣于你?”
趙思綰豪情躍然,說:“趙某為人如此!既然下定決心,便毫不猶豫!如若不斷試探聯絡,只怕反生枝節,倒不如同蕭樞密坦誠相告。
況且,我也愿意博一場!如遇不濟,縱然身死,那也只能怪不得旁人!”
聽其言,蕭護思爽朗一笑,沖其贊道:“將軍真英雄也!”
“我非英雄!”趙思綰說:“只幽州一匹夫罷了!”
“與將軍會面,頗為開懷!今日所談之事,干系重大,還當注意保密才是!”臨別前,蕭護思掃著跟隨趙思綰前來的親兵們,提醒道。
聞言,趙思綰自信道:“蕭樞密放心,他們都是跟著我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早已性命相托,絕對不會有問題!倒是樞密這邊......”
注意到趙思綰落在自己隨從身上的目光,蕭護思同樣應道:“將軍放心!這些都是我本家豢養,唯在忠誠!”
“告辭!”
“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