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陪我出去散散步!”劉旸仍舊沉浸在一派思索中,看著他,劉皇帝則將擦嘴的絲巾置于案上,朝他招呼道。
“是!”見劉皇帝已然起身離席,劉旸立時回了神,躬身應道。
寒冬臘月,與晴空萬里,似乎也并不沖突。冬季的陽光多少顯得有些暗淡,不過,照耀在身上,還是暖洋洋的。
“這三九寒冬,能有如此日頭,也算難得了!”沐浴在冬陽之下,劉皇帝的胡須都有些反光,嘴上則感慨著,一副很享受的樣子:“憋得太久,人也快發霉了......”
“兒陪您多走走!”劉旸道。
父子倆就在萬歲殿周邊,順著道路梯級,沒有目的,信步而游。劉皇帝呢,實則也被勾起了對軍政國事的熱情。
“前段時間,雨雪瀮,波及甚廣,各地官民損失如何?”劉皇帝問。
劉旸答:“此次雨雪,主要集中在京畿地區,甚大,所幸及時止住了,各地不乏凍傷者,卻無死亡情況的上報,中書也曾行文讓各地官府救助!”
“傷亡情況,都核查過了嗎?”劉皇帝直接表示懷疑。
“已經派人前往了!”劉旸說道:“另外,鄭、滑、陳、許等州,都上報,田畝莊稼損毀嚴重,兒與魏相、王相他們商議后,決定減半受災州縣百姓明歲夏收!”
“可以!”劉皇帝頷首,說著,雙眼中露出追憶的神色:“這場雨雪,讓我不由想起當年,同樣是深冬,大雨瀮,連綿不絕,冰天雪地,徹骨之寒吶!
那應該是天福十二年,我與你皇祖起兵當年,大漢開國不足一歲,你還沒出生,不,你娘都還沒有嫁給我。
那時,正逢討滅叛臣杜重威,就是這樣一場冬雨,官軍民,死傷無數。如此,還不得不感謝上蒼,降災降得晚了些,否則,杜逆不定,叛事遷延,內憂外患之下,初定的國家或許就走向崩潰了......”
聽劉皇帝說起往事,劉旸也是認真傾聽,見其感慨,也拱手說道:“關于大漢開國以及您秉政之初的艱難,兒也曾了解過,如今想來,也只有像爹您這樣英明神武的雄主,方能在那等困境中帶領臣民邁過難關,方能造就今日帝國之盛......”
說這話時,劉旸不管是眼神還是語氣中,都帶有一種崇拜。對此,劉皇帝笑了笑,反問道:“你可曾想過,我究竟是如何走過來的,如何將大漢引領到如今的地步?所謂英明神武,太過籠統了,太過寬泛了......”
“這......”對此言,劉旸顯然有些意外,認真地思索了片刻,面容之間仍不見輕松,反而越加嚴肅。
見狀,劉皇帝拍拍他的肩膀,輕笑道:“我也不要求你回答,得空之時,就好好想想吧,答案也留在你心中。薛居正寫的那本《乾祐十五年》,也可以多看看!”
“是!”劉旸聽命。
“說說看,近來朝中有何事?”下得梯級,有登上殿臺,劉皇帝問:“簡單地講講即可!”
“都察院彈劾鹽鐵使張美強納民女為妾......”劉旸說道。
“竟有此事?”劉皇帝微微一笑,顯得很平和的樣子:“調查結果如何?”
“確有此事!”劉旸肯定地道:“不過,根據調查,張美出游,借宿民家,見民女美貌,歸府猶心心念之。后登門,表明身份求娶,只是那民女已許人家,其父迫于張美身份,不得已毀舊約而將女嫁入張府。
因此,說他有強娶之嫌,并不為過。只是,兒以為,這同樣可以換一種說法,民女之父,慕權勢而背約賣女,以求富貴。”
劉皇帝臉上,露出了明顯的興趣之態,說道:“準備如何處置?”
“兒以為,此事不足入刑罰,但終由張美而起,私行有虧,不甚檢點,有傷朝儀體面,故而罰俸半年,以示懲戒!”劉旸道。
“張美其人,是個人才!”聞之,劉皇帝道:“朝廷之中,善理財者,并不多,能縱覽大局,經營國家財政者,更少。當年,匱于算才,朕曾派了十多名計吏到各道州歷練,最終只有張美表現最為突出,不負薛居正之薦。
并且,熟悉戎事,輜重后勤,供饋無缺,長使將帥無憂。在西南多年,整頓財政,也多有建樹,將他調回朝廷,也是看中他的理財能力。
沒想到......”
聞劉皇帝感慨,劉旸說道:“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您既然看中張美的理財才干,對這些許小節,難道還不能包容嗎?只要他不曾觸法犯罪,其才干能用于朝廷,您又何需多慮?”
驟聞其言,劉皇帝頭一次意外地看著劉旸,問:“這是你的看法?”
劉旸應道:“您當初讓兒觀人,這么長時間下來,上至公卿宰相,下至郎官衛士,兒也默默觀察了不少人。發現,不論何人,才干如何,多有其短,難有完人,兒也就明白了,用人,只需揚長避短即可,如執著其私德缺陷,那事情反倒辦不好!”
聽他這么講,劉皇帝點了點頭,輕笑道:“你能有如此見識,我很欣慰啊,總歸沒被張昭的‘君子小人’之說給迷惑了......”
聞之,劉旸訕訕一笑。有的時候,他也很奇怪,劉皇帝似乎并不是特別喜歡一些儒家學說思想,但自己平日也讀《論語》,也讓張昭這些飽學鴻儒教導他們這些皇子,顯得很矛盾。
“至于張美之事,就如此了結了吧!”劉皇帝說道:“另外,他不是喜歡美人嗎,賜他一名宮人!”
劉旸應命,他知道,劉皇帝是想以此告誡張美。
“另外,成都知府趙玭上表彈劾西南巡撫使趙普!”劉旸抬眼看了劉皇帝一眼,說道,他可是知道,劉皇帝對趙普的信重。
別看趙普是劉皇帝身邊出去的人,并且坐鎮川蜀,巡撫三道,掌握大權近十年。還是有人敢同趙普對著干的,比如這個成都知府趙玭。
此人原為孟蜀的秦鳳諸州觀察判官,在朝廷攻取秦鳳之際投降,后來為權鳳、成、階諸州事,為向訓繼續攻取漢中提供后勤人物力。
秦鳳戰事結束后,調離原職,累為州府主官,一直到朝廷平定川蜀后,欲收治四川,派遣官吏。趙玭呢,以其履歷,也得到了重用,后來更接替趙普,成為了成都知府。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兩個同樣姓趙的人,相看兩厭,屢有不協。趙普是個強勢的實干家,趙玭能力也有,但性情狂躁訐直,遇到不合心意的事情也多忤之,根本不給趙普面子。
一來二去的,二趙之間,矛盾重重。不過,趙普這個西南巡撫,可以算得上位高權重,但對成都知府這種實權州府要職,卻也沒有太大的約束力,管著他們的,還是布政使。而布政使,也不可能完全聽有趙普擺布,再加上早些年主政者是宋延渥。
于是,二趙之爭,這種地位不對等,結果卻轟轟烈烈的擂臺在大漢政壇上打起來了,也有點類似當年發生在河北的道府之爭。這些年,劉皇帝收到了雙方之間的攻訐彈劾,也不少了,但都只是發文勸導,謀求緩和。
對這種情況,劉皇帝能夠容忍,也是看到了,這二趙相爭雖然厲害,但是川蜀地區的恢復發展卻沒有落下,不管是成都府,還是其他地方。
趙普自不必說,沒那個能力,劉皇帝也不會與他權勢。趙玭則算是個意外,此人性格或許令人討厭,但治政典事的經驗與手段也是擺在那里的。
如此,方讓西南政壇上的這一大矛盾,一直延續到如今。而一提趙玭又彈劾趙普了,劉皇帝的第一反應就是:“嗯?這二人又鬧起來了?這回,又說趙普什么了?”
“趙玭在奏書中報,陵州鹽礦圮塌,毒氣逸散,鹽民死上百人!自刺史以下,及鹽監,為逃罪責,瞞報礦難......”劉旸語氣嚴肅。
“這可是大事!方才為何不講!”劉皇帝語氣也跟著冷了下來:“自開寶年來,大漢可曾發生過一次死百人的如此事件?”
“實是如何,尚未查明!”劉旸說。
“這和趙普又有什么關系?”劉承祐凝眉。
劉旸道:“陵州刺史王品、鹽監鄭良,都是趙普舉薦......”
“趙普怎么說?”
“還未收到趙普的奏表!”
“你有什么看法?”劉皇帝問。
“還當待調查結果出來之后,再行決定!”
“倘若事實確鑿呢?”劉皇帝再問。
“倘若如此,或許可將趙普調離西南了!”想了想,劉旸道。
“我看吶,這可趙玭也不適合在成都府待著了!”劉皇帝冷冷道:“發生了如此礦難,人命關天,他就只知道借機攻訐政敵嗎?”
“還請您息怒!注意身子!”見他震怒,劉旸勸道。
“此事,你親自盯著!”劉皇帝叮囑道。
“是!”
并沒有等太久,來自趙普的奏章來了,陵州礦難,發生在幾個月前,值太后喪期,而陵州官府也瞞報了足足幾個月,才為人舉報。
得知其情況,趙普親自前往陵州,調查此事,從官吏、鹽工等人口中,還原其事,然后親自寫了一份奏表,向朝廷匯報,并以識人不明請罪。
結果嘛,朝廷的處置也很干脆,刺史、鹽監瞞報朝廷,罔顧生民,處以死刑,涉事官吏,大多貶黜流放,雖然陵州已是偏僻之所了。
至于那些死難的鹽民礦工,確認過后,官府悉給賠償,而此事在西南地區造成的最大的影響便是,趙普與趙玭二人,相繼被調離。
趙普恰逢母喪,回鄉丁憂。至于趙玭,此公脾氣也上來了,得知劉皇帝流露出的態度后,干脆辭官,不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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