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有主意了,這些事情,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我沒有意見!”殿臺上,劉皇帝以一個慵懶的姿態躺在搖椅上,直接享受著陽光的沐浴,漫不經心地對侍立在旁的太子道。
“是!”劉旸恭敬拜道的同時,也不由暗自松了口氣。
劉旸請示的,自然是關于最近大漢面臨的那些或主動、或被動的戰事,對于劉皇帝的心理,他仍舊有些把握不住,也有些擔心自己的考慮不為劉皇帝所接受,所幸,從劉皇帝目前的態度來看,并沒有什么異樣。
劉皇帝穿著一身輕便的綢衣,在并不酷烈的夏陽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手里拿著一柄極不相襯的蒲扇,裝模作樣地在那里扇著風。
能夠感受得到劉旸的小心謹慎,不過,劉皇帝并不在意的樣子,繼續慢條斯理地說道:“三佛齊的使者,我就不見了,你把他打發掉就行了!
這些異域蠻邦,畏威而不懷德,有小禮而無大義,此為正理。如三佛齊者,不敲打敲打,他們如何能夠聽話服軟?郭良平做得還是不錯的!
不過,你們的考慮也有道理,南洋的戰事,不宜擴大,既然目標實現了,那就見好就收,不要得隴望蜀,貪得無厭,只會讓大漢陷入沒完沒了的麻煩之中。
朝廷眼下還無法向南洋投入太多軍隊,要避免陷入泥潭,得不償失的事情,還是少做。你與三佛齊使者就南洋的穩定,交涉一番,談妥了,就讓郭良平收兵吧!”
“兒明白!”劉旸頷首。
對南洋之事,他心中的隱憂算是消去一大塊了,有劉皇帝這番示訓在,也就意味著大局定下了,沒人敢違逆,哪怕是遠在三佛齊的郭良平也一樣。
但同時,劉旸心中又不免嘆息,對南洋,劉皇帝如此清醒,知道過猶不及,不愿做得不償失之事,為何對西域戰事,卻始終堅持,甚至頑固到不可理喻。
過去一段時間的戰爭結果已經證明了,黑汗滅之不易,而血戰月余,損兵折將,除了拿下一座殘破的龜茲城,以及名義上的擴地數百里,根本是入不敷出的。如若僅是為顏面問題,那也實在大可不必。
當然,劉旸感慨的同時,卻也沒有就西域戰事再做勸阻,戰端既開,又打到如今這個程度,黑汗尚且不依不饒,大漢又豈能妥協退讓,只能繼續堅持。
朝廷這邊也一樣,必須得全力支持,增兵之事另作他論,但戰爭物資、后勤保障,還需盡力供饋。
劉皇帝自然不知劉旸豐富的心理活動,微瞇著眼,仰著頭直面陽光,一張老臉若有所思,良久,方才沉聲道:“下一道詔令,讓郭廷渭、張彥威這些海軍老將功侯,都回京吧,既然退下了,就好生休養,安享晚年。半退不退,在幕后指手畫腳,名不正言不順的,讓海軍的將帥們如何做事?”…
聽劉皇帝這么說,劉旸心中一凜,不敢怠慢,沉穩應道:“是!”
顯然,對于海軍的一些情況,劉皇帝是心知肚明的。大漢海軍,從無到有,從內河水師到橫海艦隊,雖然脫胎于早期的靖江軍,但其飛速發展壯大,還是多仰賴南方將士。
北人善馬,南人善船,這是客觀條件,不得不面對。在發展的過程中,以郭廷渭、張彥威為首的一批南方將領,自然起到了巨大作用,話語權也就這樣建立起來了。
然而,由于降將出身的緣故,始終要被人低看一等,很多文武,都保持著一定的戒備,幾十年下來,哪怕已經徹底融入大漢體制,但那種警惕竟成為了一種習慣。
當然,根本原因還在于,海軍的崛起,侵犯到了太多人的利益。僅從陸海之爭來說,此消彼長,海軍的話語權提升了,陸軍自然就下降了。
大漢基本實行軍功授爵的準則,從劉皇帝建立起嚴格且待遇優厚的爵祿體系開始,大漢軍隊對于爵位的度就變得極高。
而從海軍中,出現的十幾名侯伯貴族,一定程度上來說,是陸軍那里搶來的,向來以陸軍為尊的馬步軍將帥們,怎能甘心。
在海上貿易興起的過程中,憑借著先天的優勢,通過各種的便利與手段,攫取了大量利益,這又如何能不讓人眼紅。海軍的日子,比陸軍過得好,這也是不爭的事實,又豈能不遭人嫉恨。
在諸多陸軍的軍功貴族們看來,天下是他們打下來的,功勞他們最多,犧牲他們最大,海軍不過是仰附他們羽翼的輔助角色,因此在地位待遇上,自然看得極重。
雖然大漢仍舊是大陸權盛行,馬步軍仍舊是軍隊的主流,在軍隊乃至朝廷內部仍舊掌握著絕對的話語權,但海軍這些年抬頭的趨勢,仍舊讓他們感到警惕與難受。
畢竟,通過海外的擴張與貿易,通過對南洋土著的掠奪,確實給朝廷帶來了大量利益,這是陸軍難以做到的,也恰恰是最讓人難受的。
因此,這些年,軍隊內部,尤其是馬步軍體系內,針對海軍的言論與措施,屢見不鮮。若不是劉皇帝的維護,當初對海軍編制的壓縮,軍力的裁撤,就被推行了。
陸海之爭,嚴重之時,甚至有把海軍那些耗費維護巨大的巨艦大船拆毀,僅保留內河水師的提議,而這種言論,竟然得到了一大批陸軍將校的擁護。
迫于此情,劉皇帝也不得不插手,否決那些荒唐言論,連消帶打,處置了一些憤憤不平的馬步軍將校。
但或許是為了安撫國家軍隊的基石,對于海軍,同樣也采取了一定的措施,比如郭廷渭、張彥威,乃至劉光義這樣半路出家的陸海軍將帥,都被去職,如此,方才勉強彌合了矛盾重重的陸海軍,平息了一些陸軍對海軍的怨氣。…
再加上海外擴張的巨大收益,這才讓海軍這些年的日子,好過了一些,處境改善了許多。
但根本問題,并沒有得道解決,而海軍內部,同樣也不太平,山頭林立竟成常態,南北之爭,更是主要矛盾。
勢力龐大,影響深厚的南方派系,把北方出身的一些海軍將士壓制得死死的,北方將士則與南方將士格格不入,而這些年,大勢所趨之下,南方的海軍將士人才,則是噴涌而出,結派成黨,實力勢力越發根深蒂固。
劉皇帝讓郭廷渭、張彥威這些海軍老臣大將退居幕后,也未嘗沒有削山頭的想法在里面。
然而,事實上則是,人雖不在其職,但影響力卻沒有多少削弱,郭、張、劉三家,在海軍內部就幾乎占據了半壁江山,其子弟也多充任要職,郭良平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一個。
而隨著郭良平這些年在南方的諸多建樹,甚至拼出了個致遠伯的爵位,就更加引人矚目了。近些時日,非議流言不斷,樞密院那邊屢次下令約束郭良平在三佛齊戰事上的動作,同樣有著打壓的意味。
否則,真讓郭良平滅了三佛齊,拓地數千里,那海軍豈不是又要新增一個功侯了?而戰事擴大,負責流血犧牲的,還得是南方的步軍,用陸軍的血,去染海軍的功勛章,自然不樂意。
當然,也有人支持擴大戰事,但戰爭指揮的權力得握在陸軍手中,但這樣的聲音并不大,不論是當權者還是一些有識之士,都認為不宜過火。
同樣,海軍跋扈自專的一些行為,也引起了諸多非議。郭廷渭、張彥威這些海軍軍頭半隱退的情況,也讓人不爽,至少林仁肇這個飽受掣肘、里外受氣的副樞密使,私下里就憤慨頗多。
對于這些,劉皇帝看得很清楚,心中也積攢了一些不滿,此番,讓郭廷渭、張彥威等人回京,就是一種警告。
劉皇帝雖然歡喜海軍的積極進取,也支持他們的擴張壯大,但一切的前提,是要聽從朝廷的指揮,要牢牢地掌控在朝廷手中。
倘若跋扈張狂,而不自知,那么一場清洗,也就不可避免。沒有朝廷做后盾,海軍終究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這一點得讓他們清醒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