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不需要有什么負擔,也不要顧忌朝中那些閑言碎語,讓你整頓武德司,就是要做事的!有朕在,武德司不需要瞻前顧后,該查就查,當抓就抓,不得容情!”初冬的東京,已經籠罩著一絲寒意,崇政殿內,比之更讓人心寒的,是劉皇帝對李崇矩做出的指示。
武德使李崇矩則佝著老腰,入殿之后,只稍微匯報了下西北的情況,便聽得劉皇帝這番冷漠的表態。
“臣明白!”李崇矩應道,但仍舊向劉皇帝示警:“然陛下,根據這段時間王玄真的奏報,西北經此番嚴厲整頓,人心不穩,怨情深重,不少州縣,政務廢馳,臣恐.”
話來不及說完,便被劉皇帝近乎蠻橫地打斷:“你怕什么,幾十年風風雨雨都闖過來了,什么陣仗沒見過,朕是老了,卻也沒老到畏首畏尾的地步。
有人拿當年蜀亂向朕諫言,仿佛西北已是危在旦夕,仿佛不改變政策,平息事端,朝廷對西北的統治就要崩潰了!
你是了解朕的,朕聽不得威脅,也絕不屈從于那些魑魅魍魎。國初之時,朝廷以武夫為患,視其為禍亂之源,朕看那些臟官腐吏,其害不下于驕兵悍將。
文臣能虐民苛政,欺君誤國,但要他們造反作亂,為害天下,還差得遠!”
劉皇帝聲音并不高昂,語速也不快,但聽在李崇矩耳中,實有種振聾發聵的感覺。皇帝再度表明態度,那他也沒法再故做保守,只能鄭重應道:“臣謹遵御旨!”
“看王玄真匯報,西北那邊,以鹽州情況最為惡劣?”劉皇帝滿意地點點頭,問道。
提及此,李崇矩變得嚴肅起來,解釋道:“知州劉訪在任期間,對治下胡民、豪強,多有放縱,以致政不下鄉鎮,朝廷權威跌落。
據王玄真調查,鹽州之政,僅限于州城、鹽場,余者不聞不問,縱豪強崛起,黨項自專。尤以明湖鄉為甚,其鄉長袁恪,招攬莊客,勾結黨項,實為地方一霸,而被廣贊為英雄豪杰,當地胡漢百姓,只知袁氏,而不知官府。且,其人與劉訪,還有姻親關系,劉訪對其,多有庇護.”
“呵呵!”驟聞此情,哪怕劉皇帝早有心理準備,仍舊不免慍怒:“好啊!防備了這么多年,還是不免出現此等情況!官府,豪強,鄉紳,這些地頭蛇沆瀣一氣,同流合污,還真是防不勝防啊!
那姓袁的豪強,招攬門客,邀買人心,想做什么?是要當孟嘗君,還是要聚眾謀亂啊!讓這樣的人盤踞地方,豈能不生弊端!人在何處,可曾羈拿?”
李崇矩低下頭,沉聲稟道:“回陛下,王玄真入鹽州,拘拿劉訪之后,便遣人前往鎖拿,不過,其人見勢不妙,早早地便遁逃而出!然即便如此,在對袁宅的搜查中,也發現了一些異常端倪!”
“講!”劉皇帝同樣從李崇矩的話鋒中感受到了一絲不尋常。
李崇矩頓了下,繼續說來:“根據對院宅莊客、仆役及鄉民的審訊,得知當地的情況,遠比想象的還要深重。
長期以來,袁恪都在收買人心,其莊上,豢養著數百扈從,過去數月之中,更時時操練,名曰御防黨項,保衛鄉梓,然其在當地黨項部族中的聲望極高,據說能夠一呼百應.”
隨著李崇矩的匯報,劉皇帝的眉頭是越鎖越緊。抬眼小心地看了劉皇帝一眼,李崇矩又道:“另,下屬從袁宅中搜出了大量財貨,以及掩藏的刀劍,弓弩,甚至有數十具甲胄!”
說到這里的時候,李崇矩停了下來,而劉皇帝也呆了一下。這樣的情況,意味著什么,太明顯不過了。
在大漢,甲胄永遠是一種敏感的物資,與普通刀劍不同,除了軍隊及一些特殊部門有使用的資格之外,是嚴禁流傳的。
即便是一些達官貴族的護衛扈從,若沒有皇帝的恩賞,也是不敢有任何逾越的,一旦觸犯了,動輒殺頭,而這種情況,基本都可以直判定為謀反。
區區一個地方豪強,豢養莊丁壯士還不算,還私藏甲胄,一藏還是數十具,這都不用懷疑了,就是謀反,就是叛逆。更令人側目的,是他能搞到武器甲胄,還能經營如此之久,而不為舉告察覺。
再聯想到袁恪的行為,與黨項的勾連,與州府的關系,把這些情況聯系到一起,一個反賊團體也就浮出水面了。
“呵呵.”劉皇帝突然笑出了聲,笑聲讓李崇矩倍感心悸。
“看來,這個什么袁恪,很是不凡吶!”劉皇帝的聲音幾乎不帶什么感情。
“另外!”李崇矩的腰彎得更低了,道:“就對袁家的調查分析,王玄真猜測,這袁恪,恐與那‘鳴沙匪’有關!”
“哦?”劉皇帝冷漠的面容上露出了點意外的表情:“怎么回事?”
李崇矩:“根據調查盤問,袁家在鹽州發展壯大,大抵從劉訪升任知州開始,也在鳴沙匪冒頭之后。
去年,袁恪也曾數度外出,出則累月,不知其所蹤,不知其所為。同時,在去年賀蘭山匪寨被發現前后,袁恪又曾外出,后又不少外地之人,返回鹽州,就被安置在袁家宅內。
彼等雖然行蹤詭秘,但難免露出馬腳,據聞,有一名莊客曾酒后狂言,他追隨袁恪辦了一件大事,后此人便失了蹤跡,生死不知。
武德司對使團案及鳴沙匪大調查,一直未有停息,此前也一度懷疑,有地方勢力的接應庇護。
此番鹽州之事,有力地左證此點,而袁恪倉皇遁逃的反應,以及搜查出的諸多證據,都值得做出其與鳴沙匪有關的判斷”
李崇矩說完之后,輕輕地吁出一口氣,劉皇帝則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悠悠道:“朕對這個袁恪,倒是越發好奇了,他是何來的野心膽量,行此陰謀逆亂之事。不論他是否與那鳴沙匪有關,可以說,這就是一個隱藏在地方,甚至就隱藏在官府之內的叛賊了吧!”
“是!”李崇矩回答得很肯定。
“呵呵!”劉皇帝又笑了笑,冷冷道:“看到了吧,西北逆亂之源,所在何處,不只是那些黨項人,還有這些居心叵測,陰潛圖謀的亂黨。賊在何處?在朝廷內部!”
說著,劉皇帝的聲音陡然拔高,堅固的殿梁仿佛都顫了幾顫:“對于此等張狂逆舉,你們武德司此前竟然無所察覺,官府竟然毫無反應,甚至施以庇護!
那個劉訪,是誰提拔的,又是誰庇護的,袁恪那等逆匪當誅,劉訪這等內賊更該死!吏部、御史、榆林按察司又在做什么,若非玩忽職守,豈能容其猖獗至今?”
聞言,李崇矩猶豫了下,盡量以一個不偏不倚的態度,稟道:“陛下,劉訪其人,為官多年,多有建樹,被稱為干吏。另,他是西北轉運使王祐的舊屬,王使君對其頗為看重.”
這話一出,劉皇帝頓時沉默了,但憤怒的情緒快速從其臉上閃過,森然道:“好啊!朕留王祐在關內,是想借他的才干威望,穩定西北。如今思來,不知是他瞎了眼,還是朕瞎了眼!”
對于王祐,劉皇帝還是頗為倚重的,但越是如此,此時他內心的憤怒就更強烈。當然,要說王祐也有謀反之嫌,劉皇帝也是不相信的,但是,那種被辜負了不滿情緒,仍舊不可遏止地充斥于他頭腦。
“西北不整頓,能行嗎?不從根子上解決問題,能得安寧嗎?”沉吟幾許,劉皇帝悵然道。
“陛下息怒!”李崇矩出言勸慰道。
“怒?朕為何要怒?”劉皇帝冷笑道,花白的胡須直顫:“這些宵小暴露出來了,不是應該高興嗎?他們躲于陰溝暗角之處時,朝廷拿他們沒辦法,如今原形畢露,正可將之一舉掃除!”
李崇矩趕忙道:“袁恪雖率心腹親信逃遁,但鹽州當地已然加緊追捕,王玄真分析,此人很可能隱匿于當地黨項人中。如今,鹽州黨項不穩,蠢蠢欲動,形勢嚴重,若讓袁恪這等賊子與之勾連,必生亂事。鹽州已然戒嚴,為防不測,王玄真已請調定邊軍配合,清除逆亂。”
“王玄真此次差事辦得不錯,你是用對人了!”聞言,劉皇帝已然恢復了平靜,不慌不忙地指示道:“傳令與他,蛇蟲鼠蟻既然顯形了,就給朕消滅干凈!”
“是!”
“劉訪的事,朕也需要王祐給一個說法.”想了想,劉皇帝又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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