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多西京權貴,因為皇帝出巡而手忙腳亂,做著最后的隨駕準備之時,東宮卻是一片寧謐,仿佛不為這京邑的喧囂所擾。
老皇帝出巡,太子理所應當地留京監國,這點無需爭議。當然,東宮也有隨駕之人,由文渙、文濟二皇孫代表劉旸隨侍盡孝,這也是老皇帝欽點的。
弘德殿內,燈火闌珊,劉旸著一身單衣,微躬著腰,坐在書案后,目光沉靜而鎮定,審視著案上的東西。
那是一張宣紙,質地是種肉眼可見的優良,出現在東宮,更是皇室特供。天下太平了,自然是文藝復興的時代,從官方到民間,對于紙張尤其是上等質地紙張的需求也跟著增多,成倍地增長,到了開寶二十九年的今日,市面上對于優質紙張的需求依舊是無限的。
經過幾十年的發展,大漢的造紙業也進入了一個相對成熟的階段,其中最具優勢的,毫無疑問是江東紙,“江東紙貴”曾一度是對其價值最好的詮釋。
而江東紙中最聞名的,自然是出產自宣州涇縣的宣紙,除了涇縣紙本身優越的產業環境與出眾的產品質地之外,其飛速發展,也得益于老皇帝無意一句話:天下紙張,以宣紙最佳。
然后宣紙的發展,得到了來自各方面的支持,民間踴躍,官府鼎力,在當時,有老皇帝的背書,沒有哪個官府不盡力
樊知古任宣州知州時,對于宣紙的開發尤其重視,舉全州之力發展以涇縣為中心的造紙業,充分發揮本鄉本土的優勢,組織技術人員,從選材到制造對州內有意士民進行免費指導。
宣紙的發展,由此開始迅速膨脹,產業規模急劇增大,到開寶二十九年,宣州當地,除了集中在涇縣的幾大紙場之外,民間的中小作坊更是遍地開花,尤其是涇縣百姓,幾乎家家戶戶都懂點造紙技術,普通農戶除了經營田地之外,也會積極參與到宣紙制造產業鏈中去。
到如今,宣州所產紙張已然遠銷大漢四海八方,并帶動了周遭歙、池等州縣一起,江東紙由此大昌,從朝廷到地方,官方使用紙張,多采用江東紙。產自涇縣大廠的紙張,則供上層權貴們使用,其中質地最頂級的宣紙則成為皇室專用的貢紙,尋常人嚴禁使用。
而此時太子面前這張五寸見長的宣紙上,顯示的是一張人事圖,也是一張權力結構圖,朝廷中樞最重要、最關鍵的軍政要職都有所體現,大漢上層權貴的森嚴等級也躍然紙上。
當然,劉旸最為關注的,顯然是近來老皇帝插手的人事調整,一個一個名字地思考那些新履任的將臣,以及背后老皇帝的考量
面色始終平靜,沉吟良久,方提起筆,也在人事圖上勾選了一些人,比如京畿道副都指揮使馬懷遇,這些也都是劉旸最為倚重的人,同樣也都身居要職。
良久,劉旸方才醒神,嘆了口氣,神色復雜地將紙張置于火燭上,默默地任其燒盡成灰。稍微收斂心神,恢復了平日的威嚴,劉旸沖邊上侍候已久的內侍王約吩咐道:“去看看文渙、文濟收拾得如何了,讓他們來弘德殿見我!”
“是!”王約不敢怠慢,立刻應道。
劉文渙、劉文濟倆兄弟此番算是單獨出行隨駕,不只是作為皇孫,更代表著東宮,自然蘊含著一定的政治內容,其中關鍵之處,還得由他親自交待一番。
不過即便如此,劉旸依舊難以徹底安心,得給兄弟倆陪一個“家令”,輔弼一番,以免出差漏。但派誰呢?劉旸琢磨少許,最終擬定一人:徐士廉。
上陽宮,平觀風殿前廣場,平日里多少是有些冷清的,但此時的艷陽下,卻是熙攘一片,當然,人雖多,但秩序井然。
步道之上,龍旗飄飛,斧鉞崢嶸,數百人的儀仗隊正精神飽滿地肅立著,隨時準備出發,所有人在陽光的照耀下煥發出奪目的光彩。
威嚴的鑾駕靜靜地停在御道上,六匹純白的御馬并轡而立,不時蹋幾下地面,御者挺直著腰桿,滿臉肅穆地坐在駕位上。
殿臺下,留京的文武百官依次排列,腰身微屈,神色恭謹,不少人甚至帶著些“虔誠”。而從殿臺延伸開的,是三千威武雄壯的大內軍士,作為此番出巡的核心護衛。
同時,依舊例,殿前、侍衛兩司下屬之龍棲、鐵騎、護圣、奉國四軍,也各選兩營將士,隨行護駕。他們與隨駕的后宮、宗戚、公卿、大臣車輛隊伍,已然成隊,延伸到上陽宮外,只待諭下起行。
在劉旸的陪同下,老皇帝拄著那根充滿故事性的竹節,緩緩步下御階,走到一半,停在殿臺中,俯視著殿前那龐大的陣仗,老眼之中浮現出少許的恍惚。
很快回神,沒有多說什么,擺脫劉旸的攙扶,老皇帝自個兒一步步繼續走下去,腳步大概是他近幾年最從容的一次了。
廣場上,所有人都是盛裝打扮,錦衣華服,唯有老皇帝,不戴冕冠,不著龍袍,就那么一件尋常的黑色繡袍,就連發髻都依舊表達著一股“桀驁”的氣質。
基本無視恭立于兩側的送行大臣,直接走到鑾駕邊上,早有內侍把登車的腳梯擺好。踏上腳梯,未走兩步,老皇帝回過身來,審視了劉旸一會兒,方才輕聲道:“京城與朝廷,就交給你了!”
老皇帝的語氣帶著些莫名的意味,既像是在托付,又隱隱有點“不放心”的意思。而劉旸則好似沒有察覺到老皇帝的異樣一般,神色如常,恭謹依舊,鄭重地抱拳道:“是!臣定然慎思篤行,盡心理政,不負陛下所托!”
見其反應,又目光復雜地看了劉旸兩眼,沒有再啰嗦什么,轉身等上車轅,矮身進入鑾駕。緊接著,隨著胡德一聲“起駕”的高唱,御駕起行,老皇帝也在時隔近二十年,再度踏上出巡的旅程,雖然目的地直向雞公山的泰康宮。
太子劉旸佇立在御道上,默默地望著緩緩遠去的鑾駕,莫名地有種心血來潮的感覺,但被他竭力且迅速地壓制下去,不過,眉頭更加沉凝了,并不能讓人猜出他在思考什么。
同樣,前來送行的大臣們,也是目光各異,一會兒“恭敬”地張望著起行的鑾駕,一會兒又小心地打量著太子,空氣中的異樣感也由此加強.
自洛陽前去泰康宮,遙遙七百余里長途,作為皇家北苑來說,這個距離實在是不近,或許也正因如此,老皇帝方在離京前做出那些人事調整,那只是他自認為穩妥的動作,安其個人之心而已。
雞公山在申州境內,就當前的交通線來說,前往申州就只有兩條路可供大隊通行,一是東出洛陽,經鄭州轉道一路南下,過許、蔡二州;二則是自東南出登封,直接經許、蔡抵達申州。
御駕此次出巡,自然選的第一條,路程雖然要遠上大幾十里,但出京的交通狀況要好上許多,僅“洛鄭”直道,便是大漢最高等級的官道。
大漢這幾十年來,在基礎交通上的投資還是不小的,尤其是京畿重地及周遭,更是四通八達,至少到申州為止,是一路坦途。
考慮到皇帝南幸之便利,在泰康行宮興建的過程中,沿途的鄭、許、蔡、申四州對于境內主干直道都進行了一定的工程,許多年久失修的路段都有升級,再不濟平日里路上那些不受重視的坑坑洼洼都被填平了。就連汝州也參與了進來,萬一御駕過境呢?
當然,更為重要的原因則是,沿途交通整葺,也算是行宮修建的配套工程,只要向上申請,道司多少得撥點款下來,甚至能從少府拿到一筆錢。甭管事情最后做得如何,在要錢之事上,這些可是分外積極。
也正因為交通條件的允許,老皇帝那六馬鑾駕方得一路通達申州,除了渡河過橋之外,基本不用停車換乘。不過,即便如此,行路的速度依舊快不起來。
后妃、公卿、文武官吏、護軍及宮人、仆侍,各色人等加起來,足足兩萬多人,這人一多,不只是人吃馬嚼麻煩,趕路的效率也難免低下。
哪怕出巡隊伍基本實現了騾馬化,每日行程,最快也不到四十里,慢則二三十里,再加上風雨受阻以及停駐休整。初夏啟程,等趕到申州之時,已至中夏,前前后后,花費了一個多月。
就這大隊人馬,以及低下的效率,顯然老皇帝此番出巡,根本不像詔文中描述的那般,是去巡視民生,體察民情的。
而此次出巡帶給民間的深重影響,則從兩年多前決定修建避暑行宮就已經開始了,建筑工程,到道路工程,無不是大工,無不需要錢糧,無不需要當地百姓出工出力。
等到御駕起行,大隊過處,即便不是蝗蟲掠境,也差不離了。老皇帝雖然禁止出游途中地方官府上方物,但行營所需卻是剛需,兩萬多人的日常消耗,基本都得就近取材,就算花錢購買,也超過大部分州縣的接待能力。
當然,糧料供應,有沿途官倉提供,但行營的需求,可遠不是一些基礎的糧食供應就能滿足了。在保證行營需求的政治大原則下,超限部分的代價,自然是由各地官民承擔了。
自古以來,哪有皇帝出巡,能惠及地方,拉動當地經濟增長的?如果有,那簡直就是奇跡!
至少,這種大擺儀仗、聲勢浩大的出游,哪怕表面功夫做得再足,帶給地方官民的,除了天子威嚴,應該也只剩影響生活的沉重負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