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府自不用提,鄭、許、蔡三州縣也都是中原腹地,人煙稠密,經濟發達,鄉聚村落,有如星羅棋布,集市墟場,也是隨處可見。雖然大漢當前已經滋生了諸多問題,但此時民間的繁榮氣象,也是實實在在的。
不過,對于沿途的繁榮,老皇帝并沒有多少興趣,哪怕行程緩慢,但除了必要的歇息,根本不愿意駐足留意。即便停下,也只是接見各州軍政長官,其他僚屬以及下級官吏都沒資格面圣,對話也只是些沒營養的夸夸之談,少有提及政事民生。
當然,老皇帝也是有理由的,去年水害之時,三州也就鄭州受到了影響,但也極其有限,鄭州的水利設施可以說說黃河沿岸最完善與牢固的。
而看許、蔡二州的莊稼長勢,今年該是個豐年,即將開始的夏收收獲會比較可觀。講道理,這樣景狀是值得駐足一看的,至少對沽名釣譽來說是極好的素材。
只是,如今的老皇帝,對治國尚且懈怠,又哪里來的心情與精力去做表面文章。一直到抵達信陽,老皇帝終于走出行營,第一次步入地方城池,泰康宮之落成,申州之力得占三分,就沖這一點,也得表示一番問候。
申州知州還是個宗親,身份還真就不低,徐王劉承赟之第三子劉繼謙。大漢皇室發展至今,粗略得來分,有五脈,其一自是老皇帝這一支主脈,其次為雍王劉承勛一脈,再次為魏王劉承訓(基本名存實亡),然后是徐王劉承赟。
余下為故太原王劉崇一脈,雖然早就被老皇帝下詔解禁,但由于歷史原因,始終處于一種壓抑的狀態,如今劉崇子孫也散布大漢各地,雖有宗親之名,實則已淪為普通政治家族了。
比起慘兮兮的劉崇一脈,徐王劉承赟的待遇則大不相同了,僅從爵位就可知了。雖然他只是高祖劉知遠長子,雖然他是劉崇所生,過去的幾十年也沒有什么成就,也沒有做出多少廣為人知的對帝國的貢獻。
但是,劉承赟與老皇帝的關系處得極好,臣忠臣節上把握得極有分寸,始終獲得老皇帝信任,這就是天大的本事。老皇帝連雍王劉承勛、太子劉旸都猜忌,但就從沒猜忌過劉承赟,從不認為他能對自己有什么害處.
這就可想而知,徐王劉承赟在大漢帝國所處的特殊地位了,很多時候,宗室之長本身就是一個無上殊榮,名望的體現。作為徐王三子,劉繼謙還有個特殊的地方,便是他非劉承赟親生。
這又得翻一翻大漢宗室史的舊賬了,早年皇叔劉信因在許州貪暴恣虐,在老皇帝給高祖扶靈入葬之時,被拿下法辦,責其守陵,與其子活活困死方才解禁。
劉信父子走了,卻留下了一男一女兩孫,憐其孤苦,徐王心生不忍,請示老皇帝之后,將之收于府上,撫養長大,劉繼謙就是那個男童。
如今劉繼謙年方不惑,比起這些年在大漢政壇涌現的諸多政治明星,要顯得低調得多,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甚至有來自徐王的刻意壓制,原因就是怕引起老皇帝的猜忌,去翻舊賬。
對老皇帝,徐王一樣也太了解了,說不準某天哪根神經就搭錯了,產生怎樣不正常的心理都很正常。如果劉繼謙提拔太快,吸引了老皇帝的注意,那絕不是什么好事,反倒是如今這樣,一個四十歲的中州知州,中規中矩
不過,對劉繼謙來說,日子就有些難熬了,既然走了仕途,在政治上自然是富有一定野望與追求的,但是,政治前途上始終蒙著一層陰影,還是種唯心唯上的感覺,可想而知,劉繼謙的心理陰影面積有多大。
劉繼謙三十出頭,才做到大縣縣令,一任五年,到申州任職,正好三年。也正是在這三年中,讓劉繼謙找到了一個破(取)局(悅)老皇帝的辦法,雞公山行宮的修建。
過去兩年半,毫無疑問,劉繼謙整個心思都用在對行宮建筑的支持上,民力、財力任其調動,甚至于,是整個申州士民都被他“綁架”了,不惜代價把行宮工程搞好。
其他州縣,在此事上,或許還有手腳不干凈的,為行宮貢獻的同時,還順便往自己懷里摟點。但劉繼謙沒有貪污的興趣,一心一意地完成上命。
論雞公山行宮興建過程中,哪家民夫死傷最重,毫無疑問,是作為“地主”的申州。
從行宮修建,到如今御駕南巡,劉繼謙已經苦苦支撐了兩年半之久了,如今隨著鑾駕抵達,也是到檢驗成果的時候了。
劉繼謙的心里,自是喜悅與忐忑交雜,但當受到老皇帝將幸信陽,到城中夜宿的通知后,他大感壓力的同時,也松了口氣,他早已探明,鑾駕沿途所過城池,就沒有停駐參觀的。今上意下達,申州的特殊豈不是一下子體現出來了。
申州的城墻是修葺過的,整潔地不見絲毫青苔;護城河的水清澈見底,才整個更換不久;道路是整潔的,幾乎一塵不染;巷舍樓棟也是精心裝飾過的,繡帶飄飛,色彩斑斕
一切事物看起來都是那么地美麗和諧、欣欣向榮,然而,本該最生動活潑的申州士民,卻顯得那么沒有生氣。
劉繼謙親率申州官民迎拜圣駕,氣氛自然是烘托得熱烈的,提前了解了下劉繼謙,老皇帝果然想起了“皇叔舊事”。
不過,或許是事情過去太久了,又或許是給徐王面子,再或許是他在行宮修建過程中的功勞表現確實打動了老皇帝。
對于劉繼謙與申州官吏,老皇帝態度很和善,準許劉繼謙騎馬隨侍駕從,以示恩寵。
行營大隊,自然還是駐扎城外,當然,已經有些普通的隨駕大臣開始在申州官吏的引導下,去辦理入住了。申州官府在信陽西南的南灣湖水畔,修建了一片沿湖園林,樓宇屋舍,鱗次櫛比,與周遭的湖光山色融為一體,環境極佳。
那里的房子,自然是給隨行臣僚們準備的,雞公山行宮,那可是皇家離宮,可不是一般臣子能居住的。當初在避暑山莊的選址上,南灣湖這顆“豫南明珠”也是重要的權衡因素。
一座行宮的落成,絕不只是山里那些宮殿建筑,除了南灣湖的園林區,還有提供包括軍營、馬場、獵場在內的一系列配套設施。而要把這些完成,僅靠申州三縣之力,顯然是遠遠不足的。
同樣的,如此規模的建筑工程,哪怕申州只承擔其中一部分,對于申州來說,也是一筆沉重的負擔。
過去,申州財稅進項,除了農桑漁牧,便是“過路稅”了。作為中原道州連接兩湖的重要樞紐,每年南來北往的商隊旅人數量是極其可觀,僅是做好迎來送往的服務業,就獲取了不小的利益,自古占據交通便利者,往往大獲其利。
在加上申州本地特產的綠茶(毛尖)的產業優勢,在過去的幾十年中,除了上繳朝廷與道司的財稅,以及官僚們的“利潤”,申州官民還是積累了一筆客觀的財富。
但是,這些積累,都在泰康宮的工程中消耗一空。在當前這個生產力受限的時代,一切的成果都是底層勞動人民用流血流汗用雙手成就的。
那些光鮮亮麗的奇觀,吞噬的就是黎民百姓的血肉,泰康宮選址在申州,固然是一種榮幸,但更多是一種苦難。至于像老皇帝所預想那般,通過大工,帶動經濟發展,給申州百姓帶去福祉,只是一種自以為是的、水土不服的假想罷了
進城隊伍的人數并不多,最引人矚目的顯然是那座奢華而威嚴的鑾駕,信陽官民依次立于道路兩側,肉食者挺胸昂頭,黔首伏地垂首,表達著對圣人的歡迎。
老皇帝是縮在鑾駕內部,不肯輕易拋頭露面,倒也不全是安全方面的考量,而是他自覺眼前這副形容,實在不好現于黔首面前,對于愚民,皇帝最好還是要保證一定的神秘。當然,根本原因還是,老皇帝對如今的糟糕形象不滿意。
不過,人雖然待在車駕里,但老皇帝心中卻莫名地產生了些異樣,這股子異樣,讓他有些難受。
有些不對勁!
小窗拉開,明黃的簾幕被掀起,露出一道縫隙,老皇帝一只渾濁無神的眼睛透過縫隙,默默地盯著街道上的景象,觀察著他所能看到的一切人與事。
沿街迎候的人并不多,大多跪在道側狹窄的空間內,不敢越雷池一步。申州的官民是謙卑的,恭敬的,那順從的姿態,甚至顯得有些軟弱。
大部分的百姓都是低著頭,偶爾有人小心翼翼地抬起,露出的面龐,卻很難見到笑容,甚至只是愁苦,與麻木。至于尊敬,都跪下了,還不夠尊敬?
與平民百姓不同的是,那些官僚、職吏、差役們,都是精神抖擻的,哪怕知道皇帝陛下不大可能關心他們,依舊把自己最好的面貌展現出來。
而作為申州主政官員的劉繼謙,騎著高頭大馬,衣冠楚楚,頭昂起的角度有些得意,乃至倨傲。
見著這副場景,老皇帝心中陡然生出一種不吐不快的感覺,一口氣提在胸前,不上不下。
這種感覺,來得太過猛烈,甚至有些上頭,一時間,眼神似乎都有些朦朧了,眼前的景象似乎也扭曲起來,老皇帝就仿佛置身于一種魔幻的場景中,那種強烈的不真實感,甚至讓老皇帝產生了恐慌。
依稀間,老皇帝又開始回憶當年了,當初,老皇帝每次離京,不管是出巡還是打仗,每次回京,面對的都是京城百姓的鮮花與歡呼,那如潮的歡聲,很多都帶有真摯情感。
怎么申州百姓,如此地不熱情?是因為天子威嚴過分恐怖?老皇帝再怎么自信,也不敢如此想,那種異樣感,更加強烈了。
而老皇帝所不知的是,就鑾駕所過的路,都是臨時“清理”出來的,信陽城市格局狹小,所有可能阻礙鑾駕通行的建筑、民房、鋪面乃至幌子,都被官府徹底清除了一遍,只為讓鑾駕能夠暢通無阻地直抵州衙。
此時,策馬隨駕的劉繼謙,心潮是有些澎湃的,或許是五感觸發了,不敢東張西望的他下意識瞥頭看向鑾駕,正對著老皇帝那一只露出的眼神。
尿差點沒嚇出來.
劉皇帝踏上了他人生最后的旅途,作者也準備出游了,中秋國慶假期結束,回來就發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