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康殿,寢室內,老皇帝一臉平靜地側臥于御榻上,身上只蓋著一層薄薄的緞子。雞公山的環境,的確適合避暑,泰康殿的建筑布置,則更加適宜,天空是烈日炎炎,殿內卻是清涼如水,可供給老皇帝修生養性,除卻出巡私訪的那段日子,這個炎夏算是老皇帝幾十年來過得最舒服的了。
榻邊的香爐裊裊生煙,空氣中彌漫著淡雅的芬芳,宮廷早已開始使用起來自外洋的香料。老皇帝呢,側著腦袋,就著燈光,百無聊賴翻著一本書,或許是想起了李太后,近來他讀起《孝經》了,還挺起勁兒。
胡德領著一名年輕宦官入內,參拜,小心翼翼地稟道:“官家,該用藥了。”
“用藥?朕又沒病,用什么藥!”老皇帝冷冷說道。
老皇帝突然來這么一句,讓胡德頓時一愣,抬眼正撞見老皇帝那不帶絲毫感情的眼神,頓時便一個哆嗦。
還不待解釋什么,老皇帝已然把注意力放到那個小宦官身上,當然,重點在托盤上端著的那碗藥上,還微微冒著些熱氣.
“這是什么藥?”老皇帝問道。
胡德不敢怠慢,應道:“回官家,只是一些調養身體的補品,王勐太醫開的方子.”
“你!”聞答,老皇帝抬手指著那名宦官,吩咐道:“把這碗東西喝了!”
小宦官腦子顯然沒轉過彎兒,愣在那里,竟然瞧向胡德,一副請示的模樣。那眼神,看得胡德毛骨悚然,自然不是因為這宦官,而感受到了身后那令人脊背發涼的懷疑的視線。
不假思索,胡德沖那宦官斥道:“你這蠢材,還愣著做甚,官家的口諭沒聽到嗎?你想抗旨?還不快喝!”
被這么一番呵斥,那小宦官方才反應過來,慌手慌腳地拿起那碗補藥,迅速吞入腹中,少許從嘴里溢出沾濕衣衽,最后碗里只剩下點藥渣子。
藥喝完,小宦官渾身僵硬地候在那兒,胡德也是忐忑不已,老皇帝則一言不發,凝視著那小宦官的反應。
過了好一會兒,老皇帝方擺手道:“好了,都退下吧!記住,朕沒病,今后也不用再給朕熬什么補藥了”
“是!”
走出泰康殿,小宦官還端著瓷碗,略顯無措。胡德也是驚魂甫定,瞥了他一眼,眉頭緊鎖,思忖少許,方道:“伱今后不要在御前伺候了!”
“大官,小的……”聞言,頓時面色一變,一副不大樂意的模樣。對于他們這些奴仆來說,能在御前伺候,可是莫大的榮幸與機遇,在他看來,胡德這簡直是要剝奪其前途富貴。
而胡德也算飽嘗宮廷冷暖變遷,哪里看不出此人的心思頓時斥道:“你已然引起官家不適,若不想要命了,可以留下!”
聽胡德這么一說,小宦官臉上閃過懼色,但更多還是一種猶豫,幾個呼吸的功夫,語氣稍顯委屈地應了聲是。
待其離去,胡德不由悠悠一嘆,作為賢妃身邊出來的老奴,正常時候是沒有多少壞心眼的,因此,對于那小廝,他確實抱有愛護之心。
只不過,對方顯然不能理解。年輕人見識少,知道御前侍候的尊榮,只知道離皇帝越近越受寵、地位越高,而不到腦袋落地的那一刻,他們是很難理解“伴君如伴虎”這個簡單而樸實的道理。
老皇帝適才的表現,連胡德這樣久于世故的老閹都感到危險,何況你一個小小的內侍。那表情,那動作,那些問題,無不指向一點,老皇帝懷疑藥有問題,懷疑有人害他.
這樣的情況,讓胡德這樣的人,都難免有不寒而栗的感覺。回首望向泰康殿,盛夏陽光下的殿室,正是一片流光溢彩,但帶給胡德的,卻是深深的恐懼。
“哎”
胡德又重重地嘆息一聲。如果不是怕老皇帝猜忌,乃至直接被殺,胡德還真想請命,回到折賢妃那邊,老皇帝這邊,待著實在太煎熬。
有的時候,胡德甚至會產生疑問,如喦脫、王繼恩者,是怎么伺候三四十年,并且在那漫長的時光中,始終得到老皇帝的信任。
當然,胡德對此還是有答案的,今日之老皇帝,與當年之劉皇帝,實在不可同日而語言。而能夠讓胡德這樣的宦官,都生出遠離老皇帝的念頭,由此想見,老皇帝如今的問題有多“嚴重”。
自從羅山縣視察回到行宮后,老皇帝就病了,病得還不輕,是一病不起,整天病懨懨的,一張臉喪得過分
身邊伺候的內侍嚇得不行,幾名太醫也是緊張不已,然而數度診斷,太醫輪番上陣,得出的結果都差不多,老皇帝身體除了疲憊,并沒有太大的問題,有也是之前那些老毛病.
但看老皇帝的表現,一點都不輕松,最終得出一個結論,老皇帝是心病。都說心病還需心藥醫,這對太醫們來說,可就是個要命的難題了。
且不說世上有無能給皇帝療心的人,即便有,又有誰敢?治心,那就得揣測圣心,乃至模擬圣心,欺君大罪了。
這世間,恐怕只有長受老皇帝敬重的陳摶老祖,有這個本事了,然而,陳摶老祖未必愿意趟這個渾水,老皇帝也未必不敢殺之.
于是,一干太醫,只能給老皇帝開一些藥性溫和的補品,不敢保證有什么顯著療效,但起碼不會過于傷害龍體。
就這么,老皇帝已然喝了二十來日的藥了,基本每日一份。然后,在今日,出現了泰康殿中的那一幕。
直說出來,有些犯上,是大不敬,但在胡德心里,已然認定,老皇帝這是“病情”加重了。今后,必須得小心行事,心里,也只能不斷地提醒自己.
老皇帝的病倒,在隨駕大臣中,難免造成影響,可謂猜疑大起,關懷圣躬安康者,數量倍增,前來請安的人更是絡繹不絕。
而所有人中,最能體諒老皇帝“心病”的,恰恰是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孟昶。
不少仆人都發現,近來老主人喜歡笑,開懷大笑,甚至笑出眼淚,大概就是從老皇帝巡視回宮后。
至于孟昶出現這種異樣的原因,還在于老皇帝在羅山縣衙的“壯舉”,那篇《誡諭辭》也勾起了孟昶那久遠的回憶。
不得不說,孟昶雖作此文,但他感觸最深、理解升華,卻是在投降亡國之后,在寄居漢京之時。
時隔三十余載,孟昶已然年逾古稀了,卻突然聽聞老皇帝鄭重其事重提他寫的舊文章,在那剎那,孟昶還真有些“感同身受”的體會。
老孟昶之所以笑,笑得眼淚嘩嘩,卻是在內心吶喊:你也有今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