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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隆十五年(1032)秋,兗州府,泰山。
作為帝國最具知名度的山岳之一,常年受到官宦子弟、文人墨客的青睞,過去的幾十年間,無數才士,慕名而來,齊魯之地的學子們,也往往將之作為游學采風的圣地。不只是受齊魯文化的影響,更因為世祖皇帝當年那一番壯舉:封禪。
從建隆十五年初開始,兗州官府就對泰山地界進行封山了,禁止采伐、出入通行,同時官府調用了大量人物力,對泰山的道路、建筑進行翻新工程。
動靜鬧得挺大,而一切的舉措,都只源于一點,當今天子,也要封禪了!這件事,從建隆十二年,傳首乃蠻賊寇劉金之后,就已經開始醞釀,一直到十四年,南北再無大戰,關河一片寧定,方才正式進入朝廷的討論議程,到十五年,進入落實階段。
關于封禪,在朝廷內部實則是有莫大爭議的,也由此引發了一場政治地震,以尚書令韓承均為首先的一批大臣,明確表示反對,上書諫阻。
雖然臣僚們在遣詞造句上有諸多為尊者諱的考量,但其中表露的意思很明顯,以其功德不夠。畢竟,世祖皇帝當年何等功德,在封禪之事上都那般謹慎重視,拖到開寶十一年方才踏足泰山。
太宗皇帝十四載宵衣旰食,勵精圖治,文成武德,世所敬仰,最終也謙虛地婉拒群臣所請,沒有踏出這一步。你劉文濟,才取得多大的功績,竟然要超越皇考,媲美世祖了?
說到底,劉文濟雖然已經壓服群僚,實際掌握著帝國的最高權力,但在大漢許多權貴的心目中,他是遠無法與世祖、太宗相提并論的。
大漢帝國能夠今日之盛世,那是群賢眾正鞠躬盡瘁的結果,南方彌亂,北方蕩寇,也是曹瑋、董從儼這等柱石將帥與數十萬將士之功績。
劉文濟封禪的意圖,既突破了持此等想法權貴的心理“底線”,也從現實的政治利益上,擠壓著他們的空間。反對者們,與其說是在衛道,衛世祖,不若說是為了話語權而擼起袖子與皇帝干,永遠擺脫不了“權力”二字。
結果嘛,毫無疑問以皇帝的完勝而告終,韓承均這個帝國有史以來最“平庸”的首相,也因此丟了位置,被降格以侍中銜致仕。
同時與韓承均被一起黜落,還有一大批勛貴及官僚,在對抗君權的關鍵性問題上,貴族集團與庶族集團之間,似乎也不是沒有合作的空間
事實上,到了建隆十四年,劉文濟已經在位17年了,進入這個階段的他,要真想在帝國領域內做成什么事,只要拋開顧慮,那就沒有真正能阻止他的人與勢力了。
何況,封禪之事,也不是皇帝單打獨斗,那也不是劉文濟的風格,他要做什么事,從來是謀定而后動,并且總少不了一群“小弟”在前沖鋒陷陣。
而在朝中,為劉文濟操持推動此事的,乃是丁謂、王增、曹利用三臣,這三人,一個奸偽能干,一個當了十多年宣慰使慣吹會舔,一個是從龍舊臣加宰相,每個人都有一干黨羽,具備特殊政治影響力,造出足夠的聲勢來。
有這么一群“忠臣干吏”為之操持,劉文濟可是省卻了諸多麻煩,最終也是在一種百官請命、萬眾擁戴的氛圍下,三辭其請,而后降詔封禪。
在兗州知府趙訣及一眾僚屬的陪同下,帝國宰相丁謂親臨,巡視泰山工程與封禪大典準備事宜。丁謂此行,自是先一步抵達,替皇帝打前站,將典禮儀備再確認一遍。已經年近七旬的丁謂,如此親力親為,畢恭畢敬,目的自然不單純。
皇帝封禪,對于已經多年居廟堂之高的丁謂來說,也是一場極其重要的政治投機。能夠讓丁謂拉下老臉,不顧非議,強行掀起輿論,推動皇帝封禪,根本原因,還在于尚書令這個帝國“首相”位置的誘惑,這是他致仕之前最后一次向人臣之極發起沖擊。
或許是追隨“老板”的不同,丁謂在大漢政壇士林之間的名聲并不如“趙宋朝”時那般狼藉,甚至始終保持著一個能臣干吏的形象。
丁謂歷仕三朝,也就在康宗朝時因逢迎之行舉,為人鄙薄之外,在其他時期表現,都是標準的青年才俊,忠臣能吏,柱國名相
當然,丁謂也絕不是那種傳統的儒家士大夫,見風使舵、劍走偏鋒的事情同樣干了不少。擅長揣摩人心的同時,心胸氣度卻十分狹小,報復心理極強,在湖北任職期間,下屬一名鄭姓官員因酒醉一時口嗨拿丁謂的相貌開玩笑,為丁謂所知后,被逼得丟官罷職、家財散盡、背井離鄉,最后遠走海外
當年,寇準為尚書令時,丁謂因“溜須”為其所笑,便生隱恨,在寇準罷相的過程中,也推波助瀾,甚至想著將寇準直接黜為庶人,只不過被劉文濟拒絕了。
結黨營私,也是丁謂一個為人詬病的地方,他的兄弟、侄子,全部都有官職在身,更別提其黨徒門生了,比如兗州府趙訣,就出自丁謂門下,特地被他安排到這里操持封禪準備事宜,甚至大膽地以張齊賢故事勉勵之。
而所有的短處與缺點,都不妨礙丁謂成為建隆朝名噪一時的能臣名相,過去的十多年,他在朝中歷任都察使、財政使、吏部尚書,每一任上,都有實在的作為與突出的貢獻,是劉文濟手中一把十分好使的刀,尤其用在政事執行與政治斗爭上。
尤其在寇準罷相后的五六年中,更是突飛猛進,而在這個過程中,他斗倒了王欽若,取張知白而代之,又借著封禪之議整垮了韓承均,雖然最終決定權在皇帝那里,但丁謂于其中縱橫捭闔、推波助瀾,也的確起到了關鍵作用。
如今,丁謂只差最后一步,在他看來,只要讓封禪大典順利進行,封禪成功,他就可以藉此登上尚書令的寶座。在韓承均罷相的半年多中,尚書令的職位可空缺著,這是幾十年來的頭一次,政事堂大權真正由眾相公分掌,輪值領班。
雖然,丁謂已然年近古稀,但玩政治的,年齡從來都不是真正關鍵的問題,權力也素來是靈丹妙藥,能夠延年益壽。自雍熙年進士入仕,丁謂已經快在政壇打拼四十年了,既到最后的關口,怎能不再拼一把。
需要提一嘴,在建隆時代逐漸發展到它完全形態的過程中,帝國高層權貴之間的斗爭一直很激烈,尤其在寇準之后,中樞更是山頭林立,“群雄爭霸”。
各種權力斗爭、政治角力,層出不窮,并且,矛盾并不局限于君臣、貴庶、南北這些“固有”的對立之間。就拿王欽若與丁謂之間的爭斗來說吧,二人都覬覦首相之位,也都想做庶族官僚第一人,成為皇帝最倚重的大臣。
同出自南方,但出身履歷是兩種典型代表,上升到狹窄的政事堂,在權力名利之上,矛盾更加尖銳,幾乎互視為異端。這其中,也未必沒有皇帝放縱的原因。
而王欽若最終倒臺,明面上雖有黨同伐異、徇私瀆職等罪名,但根本原因在于,他私結宦官,窺探內廷,犯了皇帝的忌諱。
在建隆朝一種極度復雜的政治斗爭環境之中,隨著人來人去,新舊交替,原本那種界線分明的政治斗爭形勢,卻逐漸變得混沌起來,貴族集團與庶族集團之間,參差交匯、盤根錯節,依舊矛盾重重,但合流的情況也不少見。
而朝廷能夠保持一種相對理性的斗爭,政局能夠保持一個長期的穩定,最大的功勞,卻得落在皇帝劉文濟的頭上,因為他成熟的靈活的政治手腕。
劉文濟雖無法同世祖、太宗相比,但在建隆時代,他也的的確確是帝國的定海神針。很多人潛意識里對這個皇帝不滿意,但很少去思考,如果沒有這個皇帝,帝國將會走向何方,他們又將如何自處
山下的五色祭壇再度恢復到六十年前的瑰麗,山間的梯級再度經過擴張與整葺,有如天街,直通天庭,山上的功德碑
拾級而上,至登封壇下,丁謂一行人不由住步了。六十載的風霜雨露,讓功德碑身上滿是歲月的痕跡與積淀,那浸透著世祖輝煌功績的歷史厚重感,讓每個人心頭都仿若壓上了一塊石頭。
沒有多少猶豫,丁謂帶頭向世祖的功德碑行叩拜大禮,只是,稽首之際,丁謂心情格外沉重,望著大碑邊為劉文濟準備的小碑時,甚至生出了些恍惚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但卻是丁謂鼓吹推動封禪以來,第一次從內心感到彷徨與不安。丁老相公情緒的變化,沒能瞞過人,但旁人難明其意,巡視既畢,對趙訣這個門生的表現也只是簡單夸獎了兩句,并點出為封禪搞得兗州物匱民疲之事,讓他好生在意,鑾駕將至,不要鬧出什么不好看的場面,壞了封禪,誰也擔待不起。
而回館驛下榻后不久,丁謂就病倒了,這病來突然,導致他連封禪大典都沒能參與,同時也丟掉了唾手可得的尚書令之位。
劉文濟起先還真打算讓丁謂干幾年首相,但身體有虧,那就沒辦法了,最后讓時任尚書仆射的陳堯佐撿了個便宜,曹利用進位兵部尚書,王增任工部尚書,張儉接替丁謂擔任吏部尚書。
當然,劉文濟也沒有虧待丁謂,以其為尚書仆射,繼續擔任“副相”的同時,還加他司空銜,依舊位極人臣,但從結果來看,丁謂頗受打擊。
建隆十五年,九月二十三,大漢帝國劉文濟封禪泰山,時年五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