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灣位于城東五環開外,草犀牛一路行駛,車上很快就只剩下他們三人。
唐紙撐著腦袋懨懨欲睡,唐糖則已經靠在他懷里睡了快一個小時,張著嘴巴,光禿禿的棒棒糖小棒敲在嘴皮上,隨著她均勻的呼吸不斷地晃動。
“朱哥哥不要……”大夢如春的姬珂滿臉通紅地說著夢話,睡夢之中也作態扭捏。
“……”唐紙。
慶幸車里已經只剩下他們三個,唐糖又已經睡著,否則唐紙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現在的局面。
“水井灣到了。”
車夫的聲音響起來,使勁后拽韁繩,犀牛車在輕微地搖晃后停穩下來。
“到了?”
唐紙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先看向自己左側,只見這里一片荒蕪,滿是荒草,腳下常年累月的車輛碾壓和風吹日曬中龜裂的水泥馬路通往遠方,回頭望去,滄桑馬路穿插過群山,消失不見,而那些低矮的山體遮擋不住都城中聳立著的樓房。
唐紙再轉頭看著自己們的目的地。
這里只有這么一座社區,且社區內里還只有二三十棟水泥樓房聳立,樓房都不高大,數來都只有七八樓,并且每一棟房屋都顯得很是老舊,甚至因為竣工已年久而發出詭異的霉黑,墻壁上老死的青苔,散發出一股讓人覺得晦氣的味道。
放養望去所能捕捉的遠處繁華和這里貧瘠形成鮮明對比。
“到了?”姬珂一個激靈從睡夢中醒來,身上的肥肉波浪一樣顫動,“終于到了。”她擦干凈口水,伸了個懶腰,掛著臉上的兩塊酡紅,帶著還很是困倦的兩兄妹走下了犀牛車。
犀牛車車夫長松口氣,感嘆這個羅里吧嗦還叫了一路春的女人總算是下車了,急急忙忙揚長而去,不想再和這個女人呼吸同一片空氣。
唐糖拉著哥哥的衣擺,唐紙則拖著行李,在姬珂的帶領下,站在社區門口,看著這老舊的社區,一臉茫然。
雖然他們是從巴郡月峰鄉這種窮鄉僻壤過來的,但是他們沒有想過,來到皇都之后他們所呆的地方還會是這么老舊。這倒不是因為自卑自棄,扎入大城市就瞧不起自己鄉下,只是純粹是沒有想到在皇都居然也會有這種地方。
“五環外的情況就這樣,誰讓它比四環多一環?不過還是要慶幸比六環少一環,不然比你們看到的還要窮!我們水井灣有一個好處,那就是進城很方便,你要是想進城,走路其實也只走二十分鐘。而且這里人杰地靈,各個是人才,說話也好聽,你舅舅來到了這里就舍不得搬走,當然,最主要還是他沒錢……呸,這個窮酸貨,上次的面條錢還沒給老娘……不過你們放心,我不問你們要,那個家伙回來了知道給我。”姬珂大步流星,噼里啪啦一頓介紹,一邊唾沫橫飛不著邊際地說著,一邊帶著暈頭轉向還連連稱是的兩兄妹走入了社區。
社區廣場是黃土地面,雖然沒有黃沙漫天飛,但是坑坑洼洼隨處都是,唐紙隱約也能想到下雨時候這里該有多泥濘。放眼望去,社區里面還開設著二十來家店鋪,還有一些住客來來回回跑著忙碌,有的在搬運大米,有的頓在地上下五毛一盤的博彩象棋,有人在穿戴得漂亮整齊正準備進城,卻沒發現自己兩只鞋子穿得不一樣,還有的人頓在破爛的花臺上,一邊摳腳一邊對著來來往往的少婦傻笑,都沒意識到自己吹著一個大小變換的鼻涕泡……大家穿著各種稀奇古怪的服裝,相貌各異,偶爾飛出來的幾句家鄉話也各不相同,顯然,來自五湖四海。
這里雖然有幾分窮鄉僻壤的味道,但是這社區里現在的景象,卻像是老家里趕集時候那樣熱鬧。
“哇……”唐糖最喜歡熱鬧了,眼睛忽閃忽閃地眨著,饒有興致。
“姬大姐,你家店還開不開啦?再不開我下次都不來你家吃了!”一個背著嬰兒的婦女站在一家大門緊閉的鋪子前,沒好氣地看著姬珂。
“開!怎么不開!?不要走!我給你加個蛋!”
姬珂如同餓狼見了肉兔,丟下兩兄妹一溜煙就跑到了鋪子前,一邊賠笑一邊把鋪子的卷面門撐開,煮制用具還有張張油膩膩的桌椅呈現眼前,只見肥胖的身體朝著鋪子里一擠,兩手齊飛,靈活無比地開氣、打火、打調料,一氣呵成!
唐紙由衷佩服姬大媽的速度。站在社區廣場中央,唐紙抬頭看去,只見店鋪上方,顯然是手寫而成的“姬美人面館”幾個大字,歪歪扭扭,猙猙在目。
一個蹲在水池邊男子一邊洗頭一邊瞇著眼睛看著兩兄妹,又瞅了瞅剛才接他們過來的姬珂,好奇地問道:“你們就是陳連環的外甥外甥女是吧?”
見唐紙面帶笑意地點頭,這位男子微笑著站起身來,一頭的洗發露泡沫便貼著頭發和臉頰往下流,糊滿了半個頭,仿佛頂著一頭白雪,“幸會幸會,我是你們舅舅的朋友吳罪。”
說著他還伸出了自己滿是洗發露泡沫的手。
唐紙盯著他的手不想動作,但還在猶豫之間吳罪一把拉過他的手熱情地握了起來。
“看樣子你就是唐紙了,本來我說我來接你們的,結果這個瘋婆娘非要跟我搶,真的是氣死老子了,你看,又肥又胖的還自稱什么姬美人,真的是辣眼睛……啊——”
話沒說完,一只小皮鞋宛如導彈飛過,直接砸在了他的臉上,人被砸飛出去好幾米,噗通一聲翻倒在地。
“吳子孫的你說什么?!誰辣眼睛?!”隔了六七十米遠,腳上只穿了一只拖鞋的姬珂怒發沖冠,一手毫不耽誤地挑著面,一手宛若一柄長槍,怒指吳罪腦袋。
“哎喲喂,姑奶奶我說辣眼睛,這洗發水流到我眼睛了好辣眼睛……”吳罪連滾帶爬地起身,揉著自己的眼睛,“你這也太……”
“太?太什么?!說完!老娘給你個機會重新整理語言!”另一只小皮鞋握在了姬珂的手中,蓄勢待發。
吳罪揉著自己流入了洗發水的眼睛,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哭著大聲喊道:“姬你太美!”
……
唐紙笑著拿出紙把手上的泡沫擦干凈,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片社區,雖然明明是第一次來這里,但是卻絲毫沒有陌生的感覺,一切都令人親切而自在,氣氛比他預想中的要有趣,唐紙都有些期待自己和妹妹后面在這里的生活。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看有沒有辦法治自己的毛病。
“唐糖……”
一轉頭才發現唐糖人已經不見了,找了一圈才看到,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時候跑到了二棟樓下的那家牛肉鋪子前,正口水直流地盯著攤位上的牛肉。
牛肉鋪老板也是位肥頭大耳的家伙,只是比起姬阿姨還要胖了兩圈,唐紙保守估計,坐犀牛車他一個人可能要坐三個位置。
店鋪門口的攤位上,屠夫正握著菜刀剁著牛肉,看了一眼楚楚可憐的小姑娘,不為所動。
走上前溺愛地揉了揉妹妹的腦袋,唐糖抬起頭看著哥哥,喉嚨下意識地就蠕動了一下,仿佛里面剛剛爬過了一只大毛毛蟲。
唐紙問道:“想吃?”
“嗯。”
“好,接著想。”
“……”唐糖氣鼓鼓地再哥哥手上咬了一口。
他們兩兄妹是快兩周沒吃過肉了,貧窮讓人忽略了自己是雜食動物。
嘴巴上雖然調侃,實際上妹妹想吃肉唐紙當然不忍心拒絕,只是三十塊一斤的牛肉讓貧窮的他望而卻步,盤算了一下預算,尋問妹妹的意見:“吃牛肉的話,會讓本來就不富裕的家庭似乎陷入了更大的困境當中,要不換一個?”
唐糖頭點得像只啄木鳥,懂事地說道:“豬肉好,只要一點點肉就可以了,一點點。”說的時候還閉著一支眼掐著手指,示意自己只指甲蓋那么一點點。
唐紙看著這位肥頭大耳的老板,溫和地問道:“老板,牛肉太貴了,嗯……有沒有豬肉?”
“砰——”
屠夫手中的原本按照某道獨特節奏揮坎的菜刀猛然帶著暴怒之氣重重地劈在了木樁菜板上,這足足三十公分厚的木菜板,咔擦碎裂成了兩半。
唐紙隱約能看到,屠夫的眉宇間滿是陰云,他的眼睛里面似乎浮現出來一股各位恐怖的兇光,一股讓他骨骼生寒的殺氣,在從這位屠夫身上擴散出來。
唐紙隱約聽到了頭頂上撐起來的遮雨棚子金屬桿似乎在咯吱作響,顫抖著,有要折斷的趨勢。
唐糖下意識地躲到了唐紙的背后,“哥,老板發火了!”
唐紙一頭霧水,難不成這里買東西一口價,連問都不準問么?
“誒誒誒,朱老八哥哥你別生氣別生氣!”又是咚咚咚的腳步聲響起來,和這肉鋪老板相比起來顯得窈窕可人的姬大媽穿著特大號圍裙急急忙忙跑到了兩兄妹的面前,跑到一半又看到自己剛才丟的小皮鞋還在廣場中央,又折回去撿起來,一邊穿鞋一邊一歪一扭地跑到他們面前,“兩兄妹剛來,不懂事,不懂咱水井灣的規矩,你生什么氣呢,真的是!”
姬大媽諂媚地笑著,把兩兄妹拉到了一旁,自己則挑選了一塊牛腓骨肉,丟到了壓力稱上,顯示價格共計五十,姬大媽從摸出錢來很是熟練甚至幾分親昵曖昧地塞到朱老八的圍裙里,端著嗓子嬌聲嬌氣道:“你這個家伙,也不懂溫柔點,嚇到人家小朋友了,以后人家還要經常住這里呢,指不準要在你這里買多少次肉。”
姬大媽又曖昧地埋怨了兩句,然后把用塑料袋裝好的牛肉遞給了唐紙,“阿姨請你們的,給你們接接塵,待會去阿姨店里吃面,你們舅舅平日里在這里沒少給大家幫忙,犯不著客氣。”
唐紙很不好意思,正想拒絕好意,唐糖踮起腳尖接過口袋,對著姬珂鞠了一個躬道:“謝謝薰兒姐姐!”
薰兒姐姐一詞簡直交到了心坎上,姬珂笑逐顏開,“小嘴真甜!”
“這個帥氣的男人叫朱老八,你們叫八叔就可以了,八叔人很好的,只是你們剛才說錯話了,下次記得買牛肉,別提什么豬肉不豬肉的,這兩個字,是禁詞……”
“哎喲,面館里來客人了,這里是你舅舅給我的鑰匙,你們住在十單元七樓,自己先找找,東西放好了就來我店里。”
說完姬珂把舅舅交代好的鑰匙遞給了唐紙,回過頭對著朱老八媚態百生地扭了扭腰,道:“老八,我先回去了。”
說完匆忙一扭頭,“劉大媽別走!我給你加個蛋!”
朱老八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像根木樁一樣愣在原地,接著劈砍桌上的大塊牛肉,唐紙和唐糖則看到姬大媽好像一顆肉球一樣風風火火地跑回了自家店里。
只剩下自己兩人,唐糖和唐紙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這位賣牛肉的大叔。
朱老八轉過頭,冷冰冰地問道:“看什么?還想吃豬肉?”
“不想了!”唐糖連忙大喊一聲,一手拎著沉甸甸的牛肉,一手拉著哥哥連忙去往他們住的十單元樓。
十單元樓不遠,這邊樓房的排列分為了六個區域,六個區域環繞廣場呈現半圓分布,每個區域四棟樓,十號樓就在社區正門門口的正對面,穿過廣場就能到達。十號樓則是該區域左邊的第二棟樓,很容易找到,距離牛肉店鋪和社區正門都很近。
走入樓房以后,外面的喧鬧才變得縹緲,安靜涼爽的樓道里,雖然很不像七歲小女孩但是實際上還很是天真的唐糖這才困惑地問道:“哥哥,那家店里有豬肉,為什么這個老板不賣,還要發火?”
“那家店里有豬肉?”唐紙帶著妹妹爬上樓梯,一邊走一邊仔細回憶了一番,很是不解,“我沒看到啊。”
“有,我看到了,一頭活豬,就在店門口,朱老板發火的時候就把它扛在了身上,但是他就是不賣給我們。”唐糖鄭重其事地說著,不開心地垂下了眼瞼,“人家想吃豬肉嘛……”
唐紙蹙了蹙眉頭,想不明白,不知為何,后背卻沒來由地有些冰涼。
……
朱老板在發黑的斷裂菜板上接著劈著牛肉,勢大力沉,每一刀都格外用力,粗糙的牛肉在他的刀下就像是豆腐,輕而易舉地破裂成兩半,他身上的肥肉,也隨著手起刀落而不斷地翻滾振蕩。
一位身材高大,但是樣子很是狼狽的家伙進入了熙熙攘攘的水井灣廣場,他第一次來到這里,但是即將要做的事情卻不是第一次。
他很是熟練地掃視了一圈這里的店鋪,最終目光落在了這家“八哥牛肉鋪”下。舔了舔常年舔血而猩紅的嘴角,看著這位身材肥胖的店老板,略有猶豫,可是掂了掂藏在衣襟下的彎刀,還是瞇著眼睛走了上去。
廣場雖然熙熙攘攘,但是店鋪門口卻空無一人,他徑直繞到了攤桌后方,視線掃視了一圈廣場之后,確定沒人看到自己接下來的行為,于是明亮的大刀借著桌子的掩映,帶著鋒銳寒芒,頂在了朱老八的后背上。
光明之下黑暗生,搶劫,也不一定必須要在陰暗的角落。
這樣的破爛地方,他雖然是第一次來,但也很確定就算自己敗露,也沒有一個人趕來攔住自己這樣的惡徒,這些窮酸短命鬼,一個個怕死得緊,所以底氣也變更足了幾分。
“都說你們這種屠夫很有錢,你乖乖把所有錢給我,什么事情都可以不發生。”
男人喘著粗氣,站到朱老八后背,獰笑了一聲,刀尖順著衣襟緩緩上爬,停留在了心臟處,“我刀長五十公分,是那些修行者的兵器,就算是你這樣的胖子,一刀下去,一樣能捅穿你的心臟。”
朱老八面不改色,冷冷地回頭看了一眼這位搶劫犯,完全沒有作為被搶劫者的覺悟,臉上看不到一絲一號的慌亂,緩聲道:“搶劫?”
男人舔了舔嘴唇,已經對這種作案輕車熟路的他,獰笑著點頭。
“錢在里屋。”
話音落下,朱老八絲毫沒有擔心頂在自己后背的彎刀,直接側過身轉頭朝著里屋走去。歹徒的彎刀直接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他面色一變,左顧右盼確定沒有人注意到店鋪這里的異常之后,連忙跟在了后方。
“死胖子我讓你動了么?還真不怕老子一刀捅死你?”男子怒火上眉,然而進入了里屋,他的臉色又迅速地變冷。
因為這沒有窗戶而極度昏暗的屋子里面滿是油膩,墻壁上地板上乃至于頭頂光線虛弱的燈光表面,都全是油污,甚至就連被子還有床鋪上,都是這讓人膩味得想吐出來的流油,如同是把豬油當做了油漆用,涂抹在了這里的每一個角落。
豬肉似乎都填滿了空氣,任何一口呼吸,油膩都在塞入自己的氣管和肺腑。
男人有些反胃,胃部痙攣的感覺清晰無比。
朱老八正拿著一把正在滴油的梳子,對著臟兮兮的鏡子梳理著自己的油頭,梳子上的油脂,順著頭皮灌入頸口。
“死胖子你這窩可真夠惡心的,這么臟,所有東西是從豬腸子里才拉出來么?他娘的還不快拿錢?!”男人怒發沖冠,揚起了手里的刀,明晃晃的刀身讓人毫不懷疑輕而易舉就能刺穿人脆弱的身軀。
而他臉上的怒容迅速地僵硬,那讓他腦袋剎那空白的恐懼,令他的喉嚨都忘記了如何發出聲音。
因為,在他上一個眨眼之后,這光線昏暗的屋中,對鏡梳頭的朱老八,鏡里鏡外的模樣都變成了一個雙足站立的……肥豬!而他手中的那把梳子,則變成了有著九齒的霸氣釘耙!
它在男人的呵斥下緩緩轉過身來,昏暗燈光下,黑臉短毛,長喙大耳,獠牙鋒利如鋼銼的異常恐怖的豬頭,正面對向了自己。
肥碩的身軀滿是油光,油脂如溪在粗糙的白皮表面流淌,尖長的鼻喙中,還在發出令人雙耳嗡鳴的撲哧呼吸聲。
實質的黑色魔氣在它身上奔騰,狂暴到讓男人身上每一個毛孔都似乎在炸裂的殺氣,洶涌滿屋!
男人雙耳嗡鳴,雙足如同灌滿了鉛石,難以動彈,殺氣令他本性里的窮兇極惡被碾壓成了嬰兒一般的無助。
“你……”
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叫,你字都只能吐出半個音節,肥豬如火盆一樣的長嘴怒然張開,只見內里是無盡的黑暗,而內里如若還有漩渦,恐怖的風流倒涌向其中,而男人的身軀,就在恐怖的力量當中被直吸入了它的嘴中!
瞬間,消失不見,仿佛從來沒有出現在這里。
唯有那柄劣質彎刀,鏗鏘一聲,砸落在地。
雖滿地油膩,聲音,仍舊輕脆。
(2019.12.17附:另外,應書友要求,書友群,來啦。
驚神時代QQ群號549385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