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一個多月前,師傅從吳家太太那收回太師椅錢的時候,順手也帶回了剩下的一桶半漆。那天,吳家太太高興,說老爺很喜歡那張太師椅,手帕一揮就對師傅說,剩下的漆你拿回去吧,送你了,希望能多做幾件好看的家具再拿給她看。
師傅自然是高興得不得了,當天就漆了根雕,并琢磨著再用楠木雕幾樣好看的家具來。
接下來的幾天里,師傅指點著二娃又是鋸木又是刨皮,一股腦就把剩下楠木都制成板條。二娃做粗活,起眼兒,拼板,鑿輪廓,師傅做細活,雕紋,矯正,帶上漆,師徒二人一前一后,不出十幾天的時間,就打造出了一對龍鳳椅、一張床榻和一個搖椅來。
這龍鳳椅不同于吳家的太師椅,是在太師椅的基礎上,做了一龍一鳳兩張背靠椅。龍椅照例是龍首做背龍爪做扶手,氣勢威嚴相貌逼真,不同的是,靠背的中間做了一個偌大的圓形微微凸起,呈龍嘴含珠狀,上下獠牙輕咬龍珠,四周的龍須上下彎曲發散直至背椅兩側,上連龍角下接龍身形成了略微方形的背靠,兩側扶手龍鱗細淺,帶著一點點弧度,仿佛要一躍而起。動中有靜,靜而不凡,威嚴霸氣自不必說。
鳳椅則是儀態萬方的凰王形象,凰首低垂,口銜如意,兩只翅膀半開半合,如意斜垂至背靠中央,下方更銜接著靈芝仙桃,兩側扶手呈尾翅延伸的展開狀,直至下方坐面,母儀萬千,端莊大氣。
一方床榻約兩米長,一米五寬,三側均是低矮的鏤空靠背,適合人半臥休憩。中央的長條靠背是綿延山脈峻嶺險峰,山脈之巔可見松鶴林立,寓意延年益壽。兩側的靠背則是天圓地方的方孔圓錢并排陳列,每個圓錢上下左右均刻有瑞獸呈祥的圖案,造型細致,巧奪天工。
最令人驚喜的是搖椅,這是師傅受了二娃小搖馬的啟發,制成了半躺式的睡椅狀,兩條腿依然是長長的弧線形,屁股和腰部落座的部位微微有些起伏,不足一尺高,雖然說較之龍鳳椅簡單很多,但四周還是雕了些細膩的紋路,扶手也做成了虎頭狀,上下搖曳時就像尕娃兒的搖搖床一樣,舒適愜意,上上下下透著一股從未見過的新鮮勁兒。
二娃對這套家具很滿意。
雖然說自己仍舊是幫助師傅打打下手當個監工,不能師傅太勞累,可參與的程度卻比以往深多了,無論是造型、刨皮、切面、刻板、雕線、上漆,里里外外大大小小都有著自己的痕跡,儼然是一副出了師的小手藝人模樣。
二娃對自己更有信心了。
老王說,那天團長進院墻的時候,起先還是板著個臉,可后來走進屋里,看見地上的家具時,眼神慢慢地就不一樣了。
那天是個燥熱的下午,太陽微微西斜,從白水河方向吹來的陣陣涼風,吹散了人們身上的困意,也帶來了久違的涼爽與舒暢。
團長就是在這個時候被楊排長一幫人簇擁著走進了二娃家的土院墻的。
楊排長首先進了院門,緊接著團長就走了進來。團長看見靠近屋子門口的小桌上整整齊齊地堆放著一排已經做好的拐杖,一老一少兩個人正在那兒用砂紙打磨著。
團長走上前,看了看拐杖,又看了看師傅,沒一會兒就說還要再做二十個,然后轉身就吩咐楊排長帶些人手再去山上砍些樹來。
團長踱著步在院子東看西看,一會看看門窗,一會兒看看房頂,見都是些白茬茬的新木頭,就問師傅,這房子是不是新起的?師傅應了一聲是,隨后就站起身跟著團長邁進屋子里,二娃也跟在師傅身后,緊緊地貼著師傅的側身進了屋里。
當團長走到里屋,看見地上上好了漆的紅彤彤的家具時,眼神立刻就不一樣了。
這些都是你做的?團長扭頭,一副愕然的表情。
是哩,長官。
沒唬我?
哪敢哩,長官,吃飯的手藝,只會這些,做了一輩子。
嗯……行。團長看了好一會兒,然后走近了又仔仔細細地端詳起龍鳳的紋路,連連嘖嘖嘖地贊嘆道,行,不錯,真是他娘的好手藝。
好賣嗎?團長頭也不抬,繼續問。
賣出去過,不多,師傅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躬著腰。
咋賣的?團長又問。
七八塊大洋一個,不敢多要。
團長一聽,立馬豎直了身體,眼睛睜得瞠圓,幾乎不敢相信這價錢,問師傅,啥,你說多少?
師傅一下子心里沒了底,不知是說高了還是說低了,連連辯解說,長官,真的沒敢多要,我平時就賣這個價。
這時候,團長在龍椅上坐了下來,靠靠背,又拍了拍扶手,問師傅說,你知道在大城市里,這椅子賣多少錢嗎?
師傅搖搖頭,見團長伸出了一個巴掌,面色馬上變得有些尷尬,勉為其難地說,這……長官,要真是五塊大洋,怕是連木帶漆的材料錢都不夠哩。
五十!是五十塊大洋,老頭,只會多不會少。說話間,團長從椅子站起來,國字臉上閃過一絲不知是得意還是滿意的神情,又開始一遍遍地看,不時地還用手敲一下。
啊?師傅幾乎傻了眼。
沒騙你,這些年我可是打過不少仗,走過不少城市呢,見得多了。
是哩是哩,師傅連忙附和。
就這手上的功夫,我還真沒見過比你好的,真他娘的像,你知道我們原先師長家的太師椅多少錢買的嗎?
不知哩,師傅老實地回答。
上等的料子,金絲楠,八十塊大洋,八十吶。團長做著手勢,臉上一副被割了肉的神情,心疼地說,他奶奶的,我一年也攢不下這么多塊大洋。
乖乖,師傅忍不住感嘆。
那你這是啥木?團長又問。
楠木,楠木。師傅有些不想說,可還是照實說了。
怪不得,好木頭好手藝,這要是不打仗,我肯定都能把它們賣出去。
師傅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怯怯地問,長官以前是做生意的?
做啥生意,長工。跑了這么些年,還能不學點東西,保準成。
說話間,團長嘆了口氣,轉身問身后的一個兵說,師長上次說啥時候到?
二十八號,那兵回答,看樣子像個副官。
好像挨著日子就是他家老爺子過壽吧?團長皺著眉,掐指算著。
嗯,是二號。
這就對了,那……團長轉過身對師傅指了指根雕說,老頭,這個給……不,賣給我吧。
師傅沒想到團長會買,心里有些忐忑,猶豫了一會兒說,這咋成呢,要不就……就送給您吧。師傅心里隱隱有些作痛。
說實話,現在身上也沒帶那么多錢,要不這樣吧,我用木頭跟你換。說完,團長轉身對剛才的那人說,張副官,你叫人往山上跑一趟,叫楊排長多砍些樹回來,要腰一般粗的,砍他娘的五六根回來,人不夠就再調幾個兄弟過去。
是。張副官敬了個禮,轉身走出去。
長官這是……準備送禮吧,這倒是個好壽禮呢。師傅摸著自己雕得根雕,總覺得是個虧本買賣。
嗯。團長隨口應了聲,又仔細摸著龍椅上的各種紋理。
敢問長官,您說的這老爺,該不會就是我們黃粱縣徐家吧?師傅弱弱地問。
咦,你咋知道?團長有些吃驚。
都傳著徐家有個兒子當師長了,我就想著應該是哩。
哦,這么回事,是他家。團長也不避諱,說完就踱步走出門口對另外一個兵說,你過來。
那兵跑步過來,在團長面前直挺挺地敬了個禮,應道,團長。
你去街上扯塊紅布回來,把這個蓋上,二十七號下午前運到我住處。
是。
等那個兵跑出了院門,團長又走回到龍鳳椅跟前,囑咐師傅說,你這幾天小心點,別刮著根雕。
師傅連連應著。
末了,團長輕輕地撫摸著龍椅,又拍了拍鳳椅,搖著頭嘆了口氣說,哎,真可惜,走了。說完就轉身走出房門。
師傅送團長一直走到土院墻門口,跟在身面一直安安靜靜的二娃這才抓住師傅的手,抬頭問,師傅,這個長官為什么說可惜呀?
賣不了錢呀。
是咱們賣不了錢嗎?二娃睜著大大的眼睛問。
是他。
二娃有些不明白,遠遠地看著團長身后幾個兵,他們肩上都背著一桿長長的槍,就跟縣城門口那些兵身上的一模一樣,二娃好像又有些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