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劉和妹妹就那么靜靜地看著老王,妹妹兩眼通紅,一個勁兒地抹著淚。
小劉心里也不是滋味,小心翼翼地又問,那……他們又是怎么打你的?
老王嘆了口氣,怔怔地看著手上抹下的眼淚,呆呆地出神,似乎根本就沒有聽見小劉的話,自顧自又重頭講起了那天的經歷,小劉并沒有打斷他,只是坐在一旁安安靜靜地聽著,因為他知道,老王這再一次的講述里必然會有新的內容和細節,值得他一次又一次的揣摩與回味。
原來那天,徐家老爺訓斥完所有人之后,回過頭,大管家就把二管家罵了個狗血噴頭,唾沫星子四濺,警告二管家說,要是不把這件事辦妥,你他娘的就滾蛋吧。
二管家嚇得全身直哆嗦,身上一個勁兒地冒冷汗,因為全院兒里都知道,這大管家雖然只是個管家,可畢竟跟了老爺二十幾年,除了老爺和少爺,儼然就是徐家的三號人物,就連老太太和太太們多少也賣他點面子。這會兒,要說讓二管家滾蛋,那顯然是案板上釘釘子——敲死了的事。
二管家趕緊給大管家遞上一杯茶,拍著胸脯保證,不但要弄清楚此事,還會把他家里的存貨一股腦全端回來,當然,前提是他家要有的話。
二管家離開大管家的小屋之后,屁屁顛顛地就跑去了軍營里問師長少爺,師長說你找團長去。二管家又急匆匆地問了團長,這才知道楠木是誰家的,又住在哪里。
緊接著,二管家就帶了幾號人,牽著小少爺的手,出現在土院墻門口。
當時,篾匠大嘴等一干人正幫著師傅緊趕慢趕地做著活兒,說說笑笑間,篾匠一抬頭,看見門口兇神惡煞地站著幾個人,一下子就愣在那里,手上的鋸子也跌落到地上。
等這幫人走到跟前,大家伙都停了下來,一個個往后縮,站在一起。
聽說你們這有楠木?二管家一只腳踩在大家剛剛鋸好的木頭上,惡狠狠地問。
除了老漢和來寶,大家都認出來這人正是集市上出現的山羊胡,他旁邊還站著胖子少爺。
他娘的,不說是不是……別以為不說我就不知道了。這山羊胡一腳踢開地上的木條,往屋里走去,沒幾秒鐘就走了出來,指著屋里問,那是啥?那是啥!奶奶的,敢偷徐家的木頭,我看你們是一個個不想活了。
大家伙一動不動,唯有篾匠的腿一個勁兒地在抖。
說不說!山羊胡掃了大家一眼,語氣突然軟下來說,行,你們都不說,不說好啊,不說就代表你們有骨氣,有骨氣自然就不怕挨槍子兒了,我們家少爺可是……
山羊胡話還沒說完,篾匠撲通一下就跪了下來,顫悠悠地說,我說我說……
等篾匠講完了始末,又哆哆嗦嗦地加了一句,是他們讓我搬的,不是我……
山羊胡滿意地點點頭說,他娘的,算你老實,省得我動手了。我告訴你們,這是我們家老爺早些年就買好的楠木,還納悶怎么會丟好幾根呢,原來是你們這幫狗娘養的給偷來了……
其實,就連山羊胡自己也不知道這楠木是不是徐家的,雖然說早些年老爺的確買過些木頭,可那都是用在起廂房上的。既然是起廂房,想必就不會是什么名貴的木頭。
而現在,面對著眼前這些窮酸的手藝人,再想想大管家言必行行必果的赤裸裸的警告,山羊胡腦筋一轉,就想到了對策,諒這幫膽小如鼠的苦出身也猜不到……
一想到這,山羊胡的臉上立馬浮現出得意的神情,他往前又走了兩步,正準備再教訓下其他人,胖子少爺卻走了過來,停在二娃面前,一雙大大的眼睛很是好奇,歪著腦袋問二娃,我見過你嗎?
二娃不吭聲。
我好像在哪見過你……哦,想起來了,我夢見過你。胖子少爺還是歪著腦袋,像是自言自語般說道,可是我怎么會夢見你呢?夢里你對我可兇了。
他娘的,沒聽見小少爺在跟你說話嗎?山羊胡上來就扇了二娃一記大耳光。
二娃的半邊臉都被扇紅了,嘴角滲出一絲血來。
師傅趕忙把二娃攬進懷里,下意識地說,咋打孩子哩……
他娘的,輪到你……山羊胡正準備上前對師傅再來一巴掌,胖子少爺卻一把推開山羊胡,有些不耐煩地說,別擋我,我在跟他說話呢。
山羊胡忍下來,往后退了一步,大手一揮對身后的人說,他娘的還站在那里干嘛,快把里面的家具都給我搬走呀!
一伙人這才反應過來,像蒼蠅一樣一窩蜂擠進屋里,頃刻間就把剩下的龍鳳椅、床榻和搖椅搬了出來,徑直往院子外走。
二娃眼見著師傅辛辛苦苦熬出血來才打造出的家具就這么被他們抬走了,心像刀割一樣疼,沖著他們大喊一聲,放下,不準你們搬。
這稚嫩的聲音把大家都嚇了一跳,誰也沒想到,二娃竟然在這個時候會站出來喊一聲,師傅也愣住了。
你他娘的小兔崽子。山羊胡二話不說,又是一記大耳光扇過來。
二娃的腦袋被扇向了另一邊,他轉回頭,狠狠地盯著山羊胡,兩只眼睛像著了火似的,猛然撲向山羊胡,一張小嘴狠狠地咬向他的胳膊……
慌亂中,山羊胡好容易才掙脫出來,發現自己的胳膊已經被咬下一塊肉來,鮮血淋漓,山羊胡這下是真發了怒,索性手腳并用,對二娃拳打腳踢起來……
胖子少爺在一邊直蹦跶,拍著手一個勁兒地喊道,噢,打架了打架了……
說到這,老王苦笑了一聲,語氣并不悲傷,只是淡淡地說,我都快忘記有多疼了,那天,我只記得,他們在我身上胡亂的踢,師傅撲在身上護著我,不一會兒,我就覺得褲襠里挨了一腳,那個疼呀……然后,我就昏過去了。
再后來呢?小劉皺著眉,心像被糾在了一起。
然后……我是后來聽師傅講的,他們把我送去了醫院,住了好些天,蛋蛋也切掉了一個,說是腫了,被踢得壞死了。再然后,等我出院了,師傅就病倒了,病了整整兩個多月,起也起不來……
說話間,老王一顆顆像羊糞蛋一樣的眼淚又落了下來。
你師傅該有多心疼呀。妹妹忍不住插了一句,早已淚流滿面。
誰說不是哩,這輩子,我就是師傅的命啊……說完,老王又嗚咽起來,斷斷續續的聲音像喘不上氣來似的,渾身直抽搐。
小劉伸出一只手,輕撫著老王的背,不知該說什么。
第二天啊,篾匠就走了。過了一會兒,老王直起腰來繼續說,他沒臉見我們了……其實我和師傅都沒怪他,誰叫我們是窮苦人哩。那個時候,能活著就算是不錯了,窮苦人都有窮苦人的難處吶……
說完,老王抬起滿是褶子的臉,用他渾濁的老眼望了望小劉,又看看妹妹,突然凄凄地笑著說,哪像你們現在,多幸福哩……
看著老王哭中帶笑,笑中又哭的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瞬間涌進妹妹的心底,妹妹捂著臉扭頭就往自行車那跑去,跨上車,狠狠地踩著腳蹬子,往回家的方向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