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學附近時,已經晚上十點。我們將車停在漂撇學長租來的停車位中,循著田邊的道路走向學長家。
在冰冷夜風的吹拂之下,我突然脫口說道:
“——欸!”
“什么事?”
“我還有一個問題——可以問嗎?”
“可以啊!說吧!”
“首先,這話或許說了也沒意義——要說來馬先生是華苗小姐內心深處的‘真命天子’,我實在難以信服。當然,他人似乎不錯,不過……”
“的確,老實說,當朋友便罷,但要論男性魅力,我也覺得初鹿野先生較占上風。不過問題是在于華苗小姐本人怎么想。”
“對,所以關于這一點,其實說了也沒什么意義——”
“除了這一點,還有別的?”
“這又是個沒有確切根據的說法;聽了眾人的描述后,我覺得華苗小姐是個擁有明確的目的意識及主見、并會在人前清楚表達自己意見的女人。”
“對,她是給人這種感覺。”
“既然如此,縱使再怎么孝順,這樣的人會聽從父親的擺布來決定前途嗎?更何況,雖說是以唱反調形式,她還把父親的意向反映在選擇結婚對象上,可能嗎?我總覺得有點懷疑——”
“匠仔,你忘了一點。英生先生說過,此村先生是在華苗小姐死后才露出本性的;過去此村先生在孩子面前,一直扮演著理想父親。換句話說,他對孩子們的‘洗腦’也是完美的。華苗小姐以就業為優先,在她的主觀上,確實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但實質上,卻是父親的意志。這種錯覺便是洗腦的可怕之處。”
“可是,如果對華苗小姐的洗腦是完美的,她應該不會選擇初鹿野先生,而會選擇當時是公務員的來馬先生作為結婚對象啊!難道她沒發覺這才符合父親的意向?”
“對,華苗小姐起先應該是打算選擇來馬先生的。不過別忘了她已年過三十,即使‘洗腦’再怎么完美,也有失效的一天。在選擇初鹿野先生時,華苗小姐的‘洗腦’縱使尚未完全失效,也已開始失效;或許她并未清楚察覺自己對父親的反感,卻下意識地、慢慢地朝著違背父親意志的方向轉換自己的人生。”
“但她的轉換最后以失敗收場……這就是你的意思?”
“對。所以她只剩自殺這個最后的逃避手段。”
或許真是如此……我還無法決定是否接受高千的說明,漂撇學長家便已映入眼簾。
然而燈卻沒亮,玄關大門也鎖得牢牢的。
“——好像出去了。”
“<i·l>已經關了,會不會是在<三瓶>?”
我們又沿著原路折回,前往<三瓶>一探。走出大馬路后,向右便是<三瓶>,向左則是<御影居>。
花俏的彩燈點綴著路旁的行道樹,猶如對鏡似地由一端串連至另一端;化為樹木形狀的無數金黃色燈泡,在醞釀著圣誕節將近的氣氛。
賞燈群眾如離島一般,三五成群的地散布于步道上。雖然我沒拿戶口名簿校對過,但他們似乎都是平時與這一帶無緣的生面孔。
去年平安夜時,這條路顯得更為樸實;沒有彩燈,也沒有遠方蜂擁而來的觀光客。然而,今年由于大型書店及唱片行看好安槻大學學生的購買力而同時進駐,使得這里搖身變成熱鬧的(僅限于這個季節)約會景點。說來教人不敢置信,只要再往里越過一條路,便又是四處農田的景象。
“——或許華苗小姐也是沉醉于這種氣氛。”高千混在群眾之中仰望彩燈,喃喃說道。“當然,去年這一帶比較安靜;但她搭計程車時經過的鬧區應該到處都像這里一樣,充滿歡樂的氣氛。”
“你的意思是,她當時沉醉于圣誕節的絢爛氣氛,才會覺得去找舊情人也無妨?”
“仔細一想,商業化的圣誕節真是罪過,總是讓消費者格外地想找人作伴,發生無意義的性行為。”
“你說的還真白。”
“事實就是這樣啊!華苗小姐不光是因為酒精才醉的,她是受到圣誕氣氛的荼毒,才會買那種‘禮物’送給未婚夫以外的男人。正因為她醉倒愚蠢的地步,恢復冷靜時的反作用也更大——大到令她沖動跳樓。”
我跟著高千仰望彩燈時,突然有些白色物體飄然墜落。是飛舞的粉雪。群眾似乎也發現了,歡呼聲此起彼落。
粉雪落在年輕情侶們互相纏繞于頭上的圍巾,在附近加油站的燈光照耀下閃閃發光。仔細一看,那間加油站的員工個個都打扮成圣誕老公公工作。
“——白色圣誕節啊?越來越有情調了。”
“是嗎?安槻根本不會積雪,頂多融化變成污泥。”
“為何在這么羅曼蒂克的季節里,我偏要和匠仔這種只會掃興的人待在這種羅曼蒂克的地方呢?”
“呃,我覺得一個冷靜陳述商業化圣誕節弊害的人沒資格說我耶!”
“既然我們意見一致,也該走了吧?”
我們穿越群眾,朝<三瓶>邁步。此時,背后響起一道如金屬片摩擦柏油路、腦下垂體被扭轉般的刺耳聲音。
瞬間的沉默過后,陶醉于彩燈與粉雪的群眾喧鬧聲逐漸化為異質的叫嚷聲。
那是——女人的尖叫?
“怎么了?”
一道男人的怒吼聲打斷了回頭的高千。
有人跳樓!
群眾的喧囂聲猶如浸淫于自身的喧囂一般,一股腦兒地爆發出來。
高千疾奔而出,我也緊追在后。
喂!叫救護車!快——這道怒吼聲響起。
“——還有呼吸!”
我們撥開群眾之后,怒吼聲猶如調高的電視音量一般,突然卻清楚地傳入耳中。
“還活著!”
“人還活著!”
“快叫救護車!”
當時映入我眼簾的,是裝了車篷的小貨車,上頭印著搬家公司的標志。晚上十點搬家?正當我心中訝異時,高千抓住了我的手臂。
有個男人仰天倒臥于<smartt·in>前的路上,臉孔被血染成鮮紅色。他沒穿鞋。也沒帶厚重的眼鏡,但我依然立刻認出了他。
是鴨哥。
他的身邊躺著以<smartt·in>包裝紙包裝、并貼著緞帶花的“禮物”……
第四卷羔羊們的圣誕夜惡夢巡禮
“那小子……為什么……”
漂撇學長茫然地喃喃說道,跌坐于等候室的沙發上。
聽說他先前在<三瓶>喝酒,但醉意似乎已然全消;只見他的表情在不足的光源下,猶如粘土塑像般地不自然。平時精力充沛的他,如今仿佛說句話便會耗盡所有力氣。
高千默默地以手臂環著他的肩膀,輕輕握住他的手;但漂撇學長毫無反應,眼睛不知望向何方,連眨也不眨一下。
小兔帶著泫然欲泣的表情看著他們兩人。聽說她之前和漂撇學長在一起喝酒,但那張臉孔蒼白的教人難以相信她剛喝過酒。也因此,一喝醉就變得和兔子一樣紅的大眼活像腫了起來,教人看著便發疼。
鴨哥正在這間急救醫院中接受治療。他的傷勢有多重,究竟有無希望獲救,我們完全不知道,只能靜待治療結束。
“為什么……?”
學長仍一臉空洞地自言自語,高千輕拍他的臉頰。終于,他的眼中出現了生氣;他猶如直到現在才發現高千與我的存在,環顧四周。
“——那小子呢……?”
學長回過神來,連忙起身,他想起鴨哥的情況,再也坐不住了。
高千將他推回沙發上,力道看起來強得教我懷疑自己的眼睛;又或許只是學長沒了力氣而已。
“冷靜點,佑輔。”這當然是她頭一次以名字稱呼學長。“冷靜點,聽我說。你今天見過鴫田老師嗎?”
“咦?見他……什么?”
學長有好一陣子無法理解問題的意義,但在高千的注視下,他慢慢恢復冷靜,聲音也變得正常一些。他開始說明。
今天(就日期上而言,已經是昨天)中午,漂撇學長接到鴨哥的電話,說是有事想和他商量,約他晚上八點在<三瓶>見面;具體上要談什么事,學長并沒問,便答應了。
然而,過了九點,又到了十點,鴨哥依然未現身于<三瓶>;打了好幾次電話到他家,卻都是電話答錄,漂撇學長一面擔心他發生意外,一面干等到午夜零時過后。中途,學長嫌獨自喝酒無聊,才把閑著沒事的小兔叫到<三瓶>來。
另一方面,當時人在現場的高千和我則是主動告知警方我們與鴨哥相識,并接受問案。起先是個制服警官問話,半途不知何故,出現了幾個貌似便衣刑警的男人,要求我們再次說明;托他們的福,我們直到凌晨一點過后才回到漂撇學長家,將剛從<三瓶>回來、打算再喝一攤的漂撇學長及小兔塞進車里,前來這間急救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