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華默不作聲的走到唐朝身前,很是貼心的遞過手帕,唐朝拿過來,仔仔細細擦拭了一遍,雙手奉回。
唐朝抬頭看了一圈,發現天色越來越暗了,心中有了主意,轉頭對祁連城說道:“我先行一步,在錦官城等你們。”
潘師正躍躍欲試:“兩人同行,可以互相照應。”
唐朝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潘師正猶不死心,還想繼續糾纏,譚棉花從馬車上跳下來,說道:“我和你一起吧,好久沒活動筋骨了。”
潘師正急了:“譚棉花,你可不能這樣啊!我行事穩重,有我同去,定然出不了差子。”
話音未落,秋水丫頭聽到行事穩重四個字,噗嗤一聲笑出了聲,潘師正老臉一紅,咳嗽兩聲,口苦婆心勸道:“譚姑娘,你重傷未愈,不宜長途奔波,萬一傷勢加重,前功盡棄。再說了,你與白無常孤男寡女,同行確實多有不便。你別看白無常看起來人模狗樣,斯斯文文,實則道貌岸然,色膽包天,你若一意孤行,恐怕兇多吉少,雖然姑娘你如今的姿色算不得驚艷,只是只怕有人饑不擇食,你可要……”
早已耳根紅透的譚棉花惱羞成怒,不知從哪摸出一柄短刀朝著潘師正劈了過來,潘師正嚇的嘶聲怪叫,抱頭鼠竄,仍是被譚棉花一刀削下一縷長發!
唐朝心中怒罵一聲活該,不理會兩人,身形一閃,消失不見。
譚棉花停下腳步,猶豫良久,還是跟了跟了上去。
躲過一劫的潘師正撫摸自己的后背,那里衣服已經被劃開一道口子,潘師正心中后怕,看著譚棉花遠去的背影,齜牙咧嘴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詛咒你成為我弟媳婦!”
大雍西境。北川河。
北川河是漓江西支流之一,雖然叫河,但水流奔騰,聲勢浩大,與南華江不相上下。水產眾多,養育了兩岸無數百姓。
江邊的一處山坡上,一群水匪圍住了一個身穿白衣的年輕僧人,殺氣騰騰!
白衣僧人眉眼清俊,盤膝而坐,雙手合十,輕聲誦讀《法華經》,神情肅穆,寶相莊嚴。
為首的水匪身材瘦弱,面皮白凈,卻氣勢兇悍,手中有一把匕首,在指間上下翻飛,令人眼花繚亂。
這個看起來更像是個讀書人的水匪頭領咧了咧嘴,本來他們在江上打劫過往船只,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無法無天。水匪嘛,不做的傷天害理的事,像話嗎?只是從今年江水解凍起,眼前這個小禿驢就住在江邊,仗著自己有幾分本事,給那些船只通風報信,一連半月,手底下的兄弟居然顆粒無收,連填飽肚子都難,大家都怨聲載道。
本來以為只是幾天時間,可是這小禿驢居然上癮了!小禿驢你功德圓滿了,可是我們呢?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既然你不打算給我們活路,那就都去死好了!反正我們都是些賤骨頭,身上都有好幾十條人命,冒險上岸被官府抓住,也算回本了!
水匪頭領蹲下來,笑瞇瞇的看著年輕僧人,輕聲道:“小師父,你看,我們也歇了半個月了。再不開張,弟兄們都快餓死了!”
身后一個大漢罵道:“大哥你和這個小禿驢廢什么話?直接剁了他得了!”
面皮白凈的水匪頭領眼神一變,轉頭看著剛剛開口說話的水匪,笑著說道:“過來!”
身材壯碩的水匪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戰戰兢兢說道:“大哥,我錯了!”
水匪頭領不再言語,依舊笑吟吟的看著那個大漢。大漢立刻噤若寒蟬,硬著頭皮走上來,剛剛站穩,水匪頭領閃電般出手,直接刺穿了大漢的腳板,匕首深深沒入,只留下一個刀柄。大漢死死咬緊牙關,嘴角有一絲血水淌了出來,眼中滿是血絲,卻出奇的沒有喊出聲。
水匪頭領很滿意,點點頭,轉了過去,卻沒有拔出匕首,那個大漢就那么乖乖站在原地,眼神凄涼。
水匪頭領看著年輕僧人,繼續說道:“小師父,我知道你是出家人,講究慈悲為懷,可是我們也是人啊,你不能為了他們,餓死我們吶。佛門不是有割肉喂鷹的典故嗎?我們就是那只鷹啊。”
年輕僧人終于睜開眼,皺眉道:“你讀過書?”
水匪頭領點頭道:“我曾是鄉試頭名,與家人坐船去參加州試時,遇上了水匪,全船人只活了我一個。”
年輕僧人眉頭皺的越發厲害,剛要開口,水匪頭領已經搶先開口道:“我知道你要問我什么,明明讀過圣賢書卻為什么要同流合污?那敢問這位高僧,如果是你,你怎么辦?”
“他們把我帶回水寨后,叫我書箱里有幾本書,便讓我當他們的狗頭軍師,我不肯,他們便當著我的年殺了我爹娘,奸淫我的妻子,我依舊沒有點頭,他們便把我父母妻兒的尸身剁成肉醬,逼我咽下。又讓我從剩下俘虜中挑出一人,剩下的人皆可活。不挑則全部得死,我無奈之下,只能閉目隨意指了一人,不曾想是個十四五歲的女孩,我后悔莫及,懇請他們讓我代替那個女孩。”
“他們不肯,還殺光了除那個女孩之外的所有人,并且在動刀之前告訴他們,是因為我多嘴。”
“我到現在都記得那些人死之前對我的滔天恨意,我相信,如果可以,他們會把我寢皮食肉,挫骨揚灰。”
“殺完之后,他們便強迫我與那個女孩成親,說要賠我一個夫人。只是必須立刻當著他們的面洞房,不然這女孩從今往后,夜夜都要做新娘。”
“所以呢,我便再一次娶親洞房,只是我的第二任妻子當天晚上便自盡了。再后來,我就當了他們的軍師,出謀劃策,還給他們指點了幾個防備松懈的小鄉鎮,上岸劫掠。于是他們很快就被涼朝官府盯上了,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摸了過來,斬盡殺絕,一個不留。我當然不能死,帶著一群人提前跑了出來,另起爐灶,日子過得順風順水,直到遇到了你。”
講完這一切,水匪還是笑容滿面,重復了一遍那個問題問:“敢問小師父,你若是我,你會如何?”
年輕僧人嘆了口氣,神色平靜:“原來如此。只是這并不是你繼續作惡的理由,你們可以上岸種地,打獵,捕魚,甚至從軍,都可以謀生,為何非要執迷不悟?”
水匪頭領笑的云淡風輕:“我是一介書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上了岸便是廢人。而且我們上岸,官府豈能放過我們?”
年輕僧人眉頭舒緩:“無妨,我是涼朝大雷音寺傳人,可以讓官府不追究你們。”
水匪頭領笑容一斂,大雷音寺?那可是天下第一寺。涼朝崇尚佛教,大雷音寺威名遠播,主持更是涼朝國師,更麻煩的是,佛宗向來以護短出名,要是這個小禿驢真是大雷音寺傳人,自己還真得掂量掂量。
不過轉念一想,大雷音寺又如何?大不了拋下這份家當,順流而下,如去南華江嘛。再說了,別人知道你是大雷音寺傳人,可我們都是水匪,什么大雷音寺,沒聽過!
水匪頭領伸出拔出匕首,又惹來那大漢一陣痛苦戰栗,頭領輕輕擦拭掉血跡,淡淡說道:“小師父,佛家講究普度眾生,不知佛祖可愿度化我這等罪愆滔天、滿手血腥之人?”
年輕僧人覺得此人愿意回頭,倍覺欣慰,點頭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祖自然是愿意的。”
水匪頭領笑容燦爛,低頭行禮,極為虔誠,可是手中匕首悄無聲息的刺向了年輕僧人的腹部!
“可是我不愿意!”
刀已入腹,年輕僧人悶哼一聲,一掌揮出,可惜那水匪頭領一擊得手后立即后撤,十分機敏!
水匪頭領看著白衣逐漸被染紅的年輕僧人,笑容猖狂:“你看,佛祖度化不了我。”
年輕僧人看著抬起手,手掌一片殷紅,眼中閃過一絲掙扎,嘆息一聲:“罪過。”說完就閉上了眼。
水匪頭領眼睛一瞇,這小禿驢打算坐以待斃嗎?
驀然,年輕腹部僧袍上的血跡迅速擴大,不過彈指間便彌漫全身。
白衣變紅袍!
不僅如此,原本不過與人等長的僧袍迅速蔓延,整個地面猶如盛開了一朵碩大紅蓮。紅色長袍不斷起伏,雀躍靈動,如同活物,前胸后背都出現了金色絲線繡成的團龍,衣領袖口及衣襟下擺處也有金色游龍,栩栩如生,甚至有絲絲縷縷的霧氣自紅袍滲出,縈繞在金龍周圍,隨著紅袍起伏流轉,更顯的這些金龍靈氣十足!
水匪頭領頭皮一炸,轉身就走,雖然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情況,但是先逃命,總歸是沒錯的。眾水匪一看自家頭領都跑了,更是呼喊一聲,作鳥獸散!
紅袍僧人徐徐起身,睜開雙眼,眼中懊悔、自責、痛苦、癲狂一閃而過,最終定格為一種高高在上、俯視眾生漠然,伸開雙手,似要擁天地入懷,滿臉陶醉:“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
年輕僧人開懷大笑,最終越發肆無忌憚,彎腰捧腹,極為暢快,眼中卻有恨意滔天:“本座既然出世,那便是天要亡你!”四周一片寂靜,唯有寬大紅袍在空中獵獵作響。
這邊,水匪們已經跳進北川河,向遠處水寨游去,而且都在水面以下,不敢露頭。
驟然,所有水匪仿佛上鉤的游魚,被一股無形的力道硬生生從水下拽了出來,重重的摔在岸上,水匪頭領吐出一口血水,眼神兇狠,準備搏命,可是一抬頭,就愣在了原地!
眼前的人,確認是剛才那個小禿驢無疑,只是一眼望去,又有一種完全陌生的感覺,容貌極為年輕。骨子里卻有一股死氣沉沉的腐朽味道,他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樣悲憫平和,眼中一片蒼涼,似乎有片荒原扎根其中。
年輕僧人懸空負手而立,腳下紅袍飛舞,仿佛兩朵怒放的紅蓮,看著腳下的水匪,眼神冷漠!
水匪頭領低下頭,盡量不和這個詭異的大雷音寺傳人有眼神接觸,低聲說道:“小師父,你已經是得道高人,何必與我等一般見識?”
年輕僧人扯了扯嘴角,聲音完全不似之前的清悅醇厚,而是變得低沉嘶啞:“你會和腳下螻蟻講道理嗎?”
水匪頭領抬起頭,駭然失色:“你不是他!你到底是誰?”
年輕僧人皺起眉頭,就要揮起紅袍將這些螻蟻打殺,只是突然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聆聽某人言語,過了片刻,冷哼一聲:“迂腐!”
年輕僧人低頭,看見了水匪頭領的眼睛,挑了挑眉,真是意外之喜!他慢條斯理的說道:“給你兩個選擇,一是拜我為師,二是我殺了你,把你的魂魄抽出來煉化!”水匪頭領瞠目結舌,似乎有些反應不及!
年輕僧人不怒反喜,點點頭:“也罷,先讓你看看為師的手段。”順著伸手一指,紅袍頓時開始瘋狂翻滾起來,如同一片紅云,當頭罩下,除了水匪頭領,其余人全被籠罩進去!水匪頭領連滾帶爬的逃開了,因為眼前的景象實在太過瘆人!
寬大的紅袍清晰的勾勒出了十幾個人形輪廓,看得出來,他們都在里面拼命掙扎,癲狂而痛苦,極其慘烈,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相比于此起彼伏的慘叫聲,這種令人窒息的沉默,更令人膽寒!
過了良久,年輕僧人終于收回紅袍,水匪頭領瞪大眼睛!
那些朝夕相處的水匪全部躺在地上,紋絲不動,面容安詳,嘴角還掛著一絲恬淡的笑意。
饒是水匪頭目見慣了尸山血海,也有點遭不住,他感覺自己的骨頭縫里都冒著寒氣,委實沒見過這么詭異的死法,太嚇人了!
年輕僧人慢慢攤開手,紅袍上隱隱有光芒流轉,最終匯入幾條金龍口中的龍珠里,紅袍似乎都越發鮮艷了。
水匪頭領呆呆的看著這一切,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年輕僧人指了指自己,笑著說道:“為師不在的時候,要保護好你這位小師叔,明白嗎?如果我醒來發現你不在,或者是你小師叔有什么意外,魂飛魄散都是輕的!”說著伸手一抓,提住這位新收弟子的衣領,落到水面上,順流而下,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