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擺了擺手:“不用管他,一個護衛而已,讓他在外等候即可。”
張鐸恍然,卻并沒有著急吃飯,而是起身拍拍手,待到眾人視線都聚攏過來,他清了清嗓子大聲道:“各位,且容我說兩句。”
“今天是我們白帝城的大日子,盼星星盼月亮,我們終于盼來了公子入主白帝城,如此大事,當然要好好慶賀一番!”
四周傳來一片叫好之聲,此時唐朝才有功夫打量白帝城的一眾牛鬼蛇神。
說他們是牛鬼蛇神一點也不為過,且不說手段如何,單論他們的容貌外表,便能止小兒夜啼。
比如靠近樓梯的一張桌子上,有一個體重超過三百斤的矮小胖子,如同一個肉球,足足占去四個人的位置。
一個身材豐腴、美艷不可方物的婦人,兩個精致耳朵上盤踞著兩條纖細白蛇,細看之下她如凝脂般的皮膚有著密密麻麻、米粒大小的凸起,不斷游走,格外瘆人。
一個身高不過五尺,四肢短小,卻頭大如斗的孩童,一個身披僧衣袈裟,慈眉善目的和尚,脖子上卻戴著白骨做成的念珠。
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個半面之人,左半邊臉眉清目秀,還算正常,右半張臉卻只見森然白骨,讓人不寒而栗。
見唐朝轉頭望來,大部分人都或和善、或敬畏、或牽強的笑意,唯有那美艷女子冷冷一瞥,秋水長眸中夾雜著掩飾不住的徹骨恨意,讓唐朝有些不明就里。
張鐸說完,便有人不冷不熱的說道:“公子重新入主白帝城,固然可喜可賀,可十幾年來,公子從未踏足白帝城一步,不知在公子心中,我等算什么?白帝城又算什么?”
潘師正笑容不減,只是道袍瞬間鼓蕩。薛明王眉頭一皺,眉宇間盡是無奈。
原本熱鬧的大廳瞬間安靜,落針可聞。
唐朝抬頭望去,說話的是一個身穿龍虎山道袍的道士,須發雪白,慈眉善目,任誰見了都得夸一句仙風道骨。可這么一位氣象不凡的龍虎山道人,坐在一群牛鬼蛇神中間,卻絲毫不顯得突兀。
唐朝挑了挑眉,沒有說話。張鐸眼睛一瞇,神情嚴肅,輕聲道:“宋兄,請不要這樣。”
姓宋的道士看了一眼張鐸,將原本準備好的長篇大論咽了下去,只是冷冷的瞥了唐朝一眼。
龍虎山。姓宋。
唐朝記住這兩個信息,便不再理會。
雖然只是個小插曲,但姓宋的道士一番話,勾起了部分人心中的怨氣。
眼見大廳的氣氛有些生硬,薛明王突然笑了起來:“公子第一次入城,莫要失了禮儀,讓公子笑話我等不懂禮數。”
張鐸心底嘆了口氣,略做思量,還是向眾人介紹起潘師正,微笑道:“這位道長想必就是腳踩玄武的武當山潘真人了吧,果然鐘靈毓秀,神華內斂,武當山物華天寶,人杰地靈,名不虛傳。”
潘師正起身,打了一個稽首,口稱“張先生客氣。”旋即打算轉身,領教一下龍虎山道法。
忍氣吞聲?武當山沒有這樣的傳統。
不曾想唐朝不動聲色的踢了他一腳,潘師正沒有絲毫猶豫,重新回到座位上。
張鐸笑著拍了拍薛明王的肩膀,后者起身無奈道:“我就不必了吧,都是熟人。”
張鐸故作嚴肅:“薛老弟自從五年前閉關之后就沒有和大家伙兒見過面吧?不得好好介紹介紹。你可是城中最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這次怎么破例出關去接公子了?”
薛明王哈哈大笑起來:“山人自有妙計,與你這種粗鄙武夫說不得白白浪費口水。”
四周頓時響起夾雜著調侃意味的噓聲,有人起哄道:“張左使,薛先生說你是粗鄙武夫,這你都能忍?”
張鐸也不生氣,笑瞇瞇道:“誰不知道當年薛先生也罵城主是粗鄙武夫,張某人能與城主相提并論,何其榮幸!”
薛明王一怔,滿臉苦笑,只是搖頭。
經過兩人一番插科打諢,氣氛輕松不少,張鐸這才招呼眾人吃菜喝酒。
推杯換盞,賓主盡歡。
只是有多少人各懷心思,天曉得。
唐朝剛剛夾起一塊炸魚,色澤金黃,酥脆鮮美,滋味醇厚,讓人恨不得咬掉舌頭,張鐸提起酒壺主動給唐朝斟酒,唐朝只好戀戀不舍的放下筷子,雙手接過酒杯,碰杯后一飲而盡。
張抹了一把嘴唇,長嘆一聲:“痛快!”隨后問道:“公子觀白帝城氣如何?”
唐朝笑道:“一葉知秋。從我上岸到現在來看,看似亂象橫生,實則生機勃勃,這才是江湖門派該有的氣象。”
薛明王會心一笑,悄悄喝酒。
張鐸話鋒一轉:“公子此次巡狩江湖,聲勢浩大,蜀州兩大門派都折了,那白帝城……”
唐朝知道他要說什么,便斬釘截鐵道:“先生大可放心,白帝城豈能與其余門派相提并論。對自家人拔刀,我可做不來這種事。”
張鐸轉動著手中吹彈可破的精致酒杯,笑呵呵道:“有公子這句話,張某就不擔心了。”
薛明王卻關心另一件事:“聽聞公子在蜀州曾想遭遇刺殺,不知傷勢如何?”
唐朝微微一笑,搖頭道:“有勞薛先生掛念,幸的桃林醫仙和我二師兄相救,如今已無大礙。”
張鐸正在夾菜的手一頓,側過腦袋問道:“此事我也略有耳聞,只是南朔為何派人行刺公子?”
唐朝微微瞇起眼睛:“具體原因我也說不清,不過我估計和我當年去南朔青萍劍宗問劍有關,那一戰我年少輕狂,太過招搖,引起了南朔朝廷的注意,一開始只是小打小鬧,我也不曾上心,沒想到這次鬧出了這么大動靜。”
儀態風流儒雅的薛明王冷冷一笑:“南朔素來狼子野心,謀我大雍國土不是一天兩天了。軍神雷義的遠交近攻之策逐漸被南朔朝廷摒棄,以至于雷義心灰意冷,十五年不問軍政,才有了朔軍渭水大敗,被周朝奪回河西之地。”
張鐸深以為然,摸了摸自己的蓬亂胡須,篤定道:“聽聞雷義命不久矣,南朔皇帝終于可以放開手腳,必定會有一場大戰。”
說起打仗,自然而然的提到了西北戰事,如今涼戎聯軍兵臨澠州,羅岐山、劉統大軍在夏州如入無人之境,看起來頗有些四面楚歌的凄涼。
張鐸呷了一口酒,自顧自說道:“朝廷此次打定主意不讓燕王帶兵,意在弱化燕王在西北邊軍中的威望。也難怪,燕王兼夏州牧、鎮西大將軍,可謂名副其實的王朝首藩,再不加以約束,嘉信先不說,他手底下那些心腹可就夜不能寐了。”
唐朝笑意如常,點頭附和。
長夜漫漫,酒局正酣。
夏州,燕然關。
東陽帝君和應蘭臺在蒼茫夜色中悄然入城。
姿容柔美的不夜城少主回頭看了看城門口的持弩士卒,眼神玩味,低聲道:“看來李綱確實在這里,平日里可沒這么緊張。”
東陽帝君此時已經脫去黑袍,錦衣華服,氣度不凡,只不過臉上覆了一張面皮,說來也巧,面皮竟然是不夜城所制。
東陽帝君摸了摸巧奪天工的面皮,嘖嘖稱奇道:“沒想到覆地魔君的手藝如此登峰造極,不夜城真的是藏龍臥虎。”
應蘭臺聞言瞇起眼眸,勾起嘴角,柔柔一笑:“前輩好眼光,可覆地魔君可不止這一門絕活,不然他可當不了不夜城的次等客卿。”
東陽帝君心道老夫與覆地魔君相識近一甲子,豈能不知他的那些壓箱底手段?不過他還是由衷的感慨道:“不夜城,好大的一顆參天大樹,都說大樹底下好乘涼,覆地魔君真是福澤深厚之人。”
聽到東陽帝君發自肺腑的艷羨,應蘭臺心里十分受用,于是投桃報李:“帝君這話說早了,此間事了,我便將你引薦給我師父,以帝君的本是,撈了客卿易如反掌。”
不曾想東陽帝君搖頭道:“應公子的美意,老夫心領了,只是我等所謀之事,兇險萬分,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道消的下場,老夫如今沒有其他心思。再者城主何等人物,豈能因老夫破例?還是不要叨擾他老人家生日快樂的好。”
應蘭臺心頭一震,開始對東陽帝君刮目相看。
別的不說,這份心性當屬一流。
二人閑聊間,便來到了約定好的客棧,一進門,店里沒有其他客人,只有一個風塵仆仆的窮酸書生站在柜臺前,因為囊中羞澀,正在苦苦央求掌柜的能否便宜幾兩銀子。
掌柜的倒也和氣,并未惡語相向,只是好言好語的解釋自己這是小本生意,實在沒辦法,如果客官嫌貴,可以去往別處。
窮酸書生訥訥無言,想必他也清楚腳下客棧的價錢其實十分公道,別處可不一定。
應蘭臺皺了皺眉,眼底光華流轉,似有日月閃耀,片刻后消散于無形,他回頭看了一眼東華帝君,后者搖了搖頭,示意并未發現端倪。應蘭臺猶不放心,衣袖一震,那窮酸書生哎喲一聲,左腿一彎,向前撲倒,額頭重重的磕在柜臺上,頓時鮮血直流,書生兩眼一翻,身子軟軟的倒了下去。
那掌柜瞠目結舌,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尖叫一聲跑了出來,第一時間伸出手指在書生的鼻尖上試了試,松了口氣,急忙轉頭去喊后院伙計過來幫忙,眼角余光掃到門口站立的兩位客人,衣著華貴,瞧著便有一股子難以言喻的氣勢,掌柜的硬生生閉上嘴,擠出一個熱乎笑臉,解釋道:“這位客官身子骨弱,鞍馬勞頓,方才頭暈摔著了,兩位不必緊張,敢問兩位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
雌雄莫辨的白袍人面無表情的人的說道:“住店,兩間上好客房。”
掌柜心知來了大生意,不由得心花怒放,喊來伙計,將血流如注的書生拍到后院,自己則帶著兩位貴客入住客房。
后院,伙計看著書生額頭傷口不深,便沒有去喊郎中,自作主張的撒了些藥粉,然后簡單包扎了一下,掌柜陰沉著臉回到后院,有些嫌棄的掃了一眼書生,沒好氣道:“小武的房間不是一直空著嗎?把他抬進去,晚上多看著點,別死了。”接著指了指二樓,叮囑道:“這兩天把那兩位爺伺候好了,千萬別出岔子,不然他弄死我們,就跟捏死螞蟻一樣,聽見了嗎?”
伙計神色一凜,連連點頭,掌柜的踢了書生一腳,便去前堂忙了。
伙計罵罵咧咧的扛起書生,走到一個陳設簡陋、浮塵飄揚的小房間,將書生扔到兩個木板搭成的床上,胡亂的蓋上一床散發著明顯餿味兒的被子,轉身走了出去。
深夜子時。
原本臉色慘白的書生睜開眼睛,眼神清亮,氣完神足,從床上坐起身,摸了摸頭上的布料,嘆息道:“勁使大了。”說罷伸直兩條長腿,蹭下床,揭開布料,額頭原本皮肉外翻的傷口眨眼間恢復如初,邊緣已經干涸的血跡竟然緩緩滲進毛孔。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一也。”
書生念念有詞,推開窗戶,雖然已是二月上旬,但夜風沁涼,寒意森森,書生背負雙手,一步踏出,身形一閃,便已來到城外的一處軍營中。
主帳里,幾個甲胄齊全的武將肅立在案前,本該在蕭關的燕王李綱坐在椅子上,聽著關于羅岐山大軍在夏州的軍情,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羅霸,你這個夏州將軍是怎么當的?”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兇名赫赫的羅霸出了一身冷汗,二話不說,立刻單膝跪地,抱拳道:“屬下治軍不力,請王爺責罰。”
李綱盯著羅霸,慢悠悠道:“責罰是一定的。本王上陣殺敵至今,還未有敵軍在我軍腹地縱橫馳騁,我方卻束手無策的窘境,真是奇恥大辱啊!”
主辱臣死,眾將紛紛跪下,口稱:“屬下無能,請王爺降罪!”
李綱并未著急讓他們起身,而是輕描淡寫道:“比起降罪,本王更想知道如何亡羊補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