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側,祁連城面沉如水,法陣落在廣陵江里,那頭水猿嗅到了一絲危機,果斷朝水底潛下去,試圖遠離法陣,殊不知法陣運轉,只憑祁連城心念起伏,他隨手一指,水猿身形緩緩停滯,進退不能,好似江水冰凍,祁連城掐起道訣,法陣當中,有成千上萬條雷電落在水猿身上,如一道雪白瀑布傾瀉,水猿頓時皮開肉綻,骨肉焦枯,祁連城面無表情,打算徹底鎮殺這頭食人無數、自絕于大道的畜生!
卻聽見一聲佛唱:“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還請施主手下留情,留這生靈性命。”
祁連城止住法陣,轉頭望去,剛才救起的年輕僧人正站在甲板上,朝著自己行禮。
祁連城猶豫片刻,稽首道:“這位大師,這畜生原本還是有些仙緣的,只是不知為何靈智全無,又吞吃血食無數,還是趁早煉化穩妥。”
年輕僧人猶豫片刻,說道:“它之所以有現在的處境,是有人以詭秘邪術抹去了它的靈智,又以歹毒丹藥喂養,才有今天。”
祁連城瞬間明了,看著強行撞開法印,激射而來的白發老者,忍不住大聲喝問:“閣下行事如此歹毒,不怕天機循環嗎?”
白發老者嗤笑一聲:“迂腐!”又是一拳砸來,祁連城應聲退開老遠,白發老者看見年輕僧人,皺眉道:“小禿驢跑的還挺快,城主不過是借你佛血一用,為何如此小氣?速速跟老夫回去,莫要惹城主動怒。”
“喂,老頭兒,你說的城主是哪個?難不成是張鐸?”
白發老者瞇起眼睛,低頭看著站在頂層甲板上的唐朝,不動聲色道:“自然,你為何有此問?”
唐朝呵呵一笑:“那個老不要臉的還真的自封城主了?難不成他想改姓白?”
白發老者沉下臉,陰惻惻道:“妄議城主,可是要拔舌的!”
唐朝有意無意的拍了拍腰間的大鯤刀,狹長的眼眸里滿是冷笑。
白發老者瞳孔一縮,雙拳緊握:“你是白無羲?”
唐朝沒有說話,一切盡在不言中!
白發老者臉色瞬息萬變,最終擠出一張笑臉,熱情道:“沒想到還能在有生之年見到公子,在下黃保和,白帝城右使,奉張城……張左使之命追捕大雷音寺細作,驚擾了公子船駕,還請見諒。”
唐朝勾起嘴角:“怎么,來都來了,不請我去白帝城轉轉嗎?”
黃保和臉色一僵:“公子若有興致,我們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不知公子尊駕到來,未曾準備,害怕怠慢了公子。”
唐朝悄悄握住刀柄,大大咧咧道:“無妨,我沒有那么嬌貴,這樣吧,勞駕黃右使帶路,往白帝城走一遭。”
黃保和猶豫片刻,試探道:“不如讓老黃回去知會一聲,讓大家準備準備,老黃豢養的水猿,也是認路的,公子可以跟著它走。”
唐朝沉吟不決,黃保和也忍不住緊張起來,好在唐朝對著他擺了擺手:“那邊有勞黃右使了。”
黃保和松了口氣,拱了拱手,朝著江水里扔下一枚猩紅藥丸,轉身掠向遠處。
潘師正躍上船頭,看著黃保和的背影,驚疑不定:“真走了?看不出來,那老頭兒挺怕白無常的。”
祁連城落到甲板上,神情有些凝重:“他是怕我們繞過白帝城,讓他們的謀劃落空。”
唐朝點點頭:“黃保和看起來不太聰明,想蒙我也不提前打好腹稿。咱們在蜀州弄出這么大動靜,白帝城近在咫尺,怎么可能不清楚我的行蹤?這黃保和估計是來打探虛實的,想搞清楚二師兄是不是真的回山了。”
“既然打探清楚了,他們自然想好對策了等著我,不管我們去不去白帝城,都躲不開了,還不如大大方方,免得被人看輕。”
潘師正伸出手指按在眉心,開始平復氣機,開口問道:“你猜張鐸會怎么炮制你?”
唐朝略做思量,回答道:“如果我是張鐸,會與白驥后人達成協議,明面上尊白家后人為白帝城主,這樣一來,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實則暗中掌控白帝城大局,尋找機會取而代之。”
潘師正半信半疑:“照你的說法,張鐸非但不敢為難你,還會想盡辦法討好你。”
祁連城點頭道:“我曾聽范師兄點評過江湖武夫,專門提到張鐸,此人心機深沉,素有野望,又毫無底線,極其難纏,被上任白帝城主壓制了幾十年,一朝得勢,絕不可能拱手讓人。但以他的心思,決計不敢加害于你,雍山、嘉信、齊王、燕王,哪一個他都得罪不起。”
那頭水猿終于緩過一口氣,畏懼的看了一眼祁連城,立刻順著江水向東游去,巨大身形掀起波濤滾滾,一點也不比小黃龍的動靜小。
潘師正長嘆一聲:“可惜了,這水猿靈氣之盛,是有大造化的,卻被人引入歧途。”
那年輕僧人來到潘師正身旁,佛唱一聲:“阿彌陀佛,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小僧有法子能磨去它一身罪愆,重新恢復自然本性。”
潘師正哦了一聲:“還請大師解惑。”
年輕僧人平淡道:“無他,以身相替,便可讓它重見本心。”
唐朝心中一震,細細的打量這個年輕僧人,容貌清雅,氣質溫潤,怎么說呢,就好像是剃了頭發、換上僧衣的祁連城。
雖然一副文弱書生的樣子,眼神卻十分堅毅,唐朝一點也不懷疑他說以身相替是夸夸其談。
唐朝忍不住問道:“大師遠在大雷音寺,為何會被白帝城追殺?方才那黃保和所說的佛血又是什么?”
年輕僧人猶豫片刻,開誠布公道:“小僧來自大雷音寺,法號心羅,之所以不遠千里來到大雍,是小僧這一脈的修行所需。行至白帝城時,被張鐸施主攔住,聲稱要用小僧鮮血煉制一枚丹藥,小僧只是多問了一句,便被關入水牢。若是貧僧一人,死便死了,只是與小僧同行,還有一位施主,被小僧拖累,若是施主方便的話,還請施以援手,若確實不便,小僧再想想辦法。”
心羅?大雷音寺法號傳承,玄、妙、苦、圓、法、天、凈,這代大雷音寺主持、大涼國師法空,便是法字輩,哪里來的心字輩?
唐朝微微皺眉,問道:“不知心羅大師在大雷音寺那座禪院修行?”
心羅雙手合十,朝著西方躬身行禮,道:“小僧在大雷音寺千佛洞修行。”
千佛洞?唐朝微微錯愕,這可是心佛一脈的修行所在,據說傳承斷絕已逾百年,怎么又冒出一個傳人?
心佛,顧名思義,修佛首重修心,這一脈的僧人極為重視心性磨煉,認為任何心性品德上的不足,都會影響修行,除了滿足生存所必須的需求,其余一切多余的欲望,都是累贅,必須要舍棄干凈,所以這一脈只在條件艱苦的大雷音寺后山千佛洞修行,堅決不肯進入樓閣環繞、雄偉莊嚴的大雷音寺。早知道千佛洞只是在山壁上掏出來的一座座石窟,異常粗陋,只能遮蔽風雨而已。心佛一脈向來深居簡出,除了下山游歷,其余時間不會離開千佛洞一步。與其余禪院貌合神離,世人也幾乎遺忘了佛門禪宗還有心佛這一脈。
潘師正滿臉不解,大驚小怪:“千佛洞?那上面還能住人?”
唐朝不留痕跡的給了潘師正一肘子,謙意道:“我這朋友說話不過腦子,還望大師海涵。”
心羅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光頭,赧顏道:“其實小僧也覺得那千佛洞太過簡陋,不適宜生活,小僧最是吃不了苦,故而下山,想換個地方參悟佛法。”
祁連城點點頭:“既是修心,便不用拘泥于外物,山野石窟能修佛,那桂殿蘭宮、玉樓金閣也能修佛,大師果然不凡。”
潘師正嘴角抽搐,差點笑出聲來,不知書呆子是真心實意,還是陰陽怪氣。
心羅眼前一亮,連連點頭:“這位道長所言甚是,小僧深以為然,只是師父腦子轉不過彎,白白讓小僧吃了那么多年苦。”
唐朝摸了摸下巴,這個和尚,有意思。
跟著水猿走了半日,終于來到久負盛名的白帝城前,抬頭望去,白帝城的巨大輪廓映入眼簾,綠樹蔥郁,樓臺亭閣點綴其間,高聳入云,不見盡頭,孤懸在廣陵江心,四周皆是滔滔江水,讓人心生畏懼。
突然,西城門外一處碼頭有人在朝著樓船招手,唐朝略做猶豫,便讓船工將船駛向船塢,讓其余人在樓船上等待,自己和潘師正、季羨云三人下船,有秋水和祁連城在,最不濟也能自保。
走下樓船,那名等候多時的白衣男子緩緩走來,等到看清來人面容,唐朝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不為別的,眼前這個男人太過出塵飄然,容貌俊逸,眉眼可親,身材修長勻稱。舉手投足之間有一股雍容貴氣,以及濃濃的書卷氣,讓人忍不住心生尊敬。
玉樹臨風。
如果世間有謫仙,想必就是此人了。
白衣男子不疾不徐,剛好在唐朝三人站穩后,來到身前,拱了拱手,嗓音醇厚悅耳,笑問道:“敢問哪位是白帝城少主?在下薛明王,聽聞少主駕臨白帝城,特來相迎。”
北仙薛明王?
唐朝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拍了拍大鯤刀,說道:“在下便是白無羲,有勞薛先生相迎。”
薛明王瞥見大鯤刀,立即收斂笑意,一躬到底,眼中滿是沉痛:“睹物思人,白驥城主驚才絕艷,雄霸一方,然而世事無常,天妒英才,實在令人扼腕嘆息!”
說罷起身看著唐朝,神采奕奕,滿臉殷切道:“好在少主也是驚才絕艷,入主白帝城之后,必能重現白帝城威名!”
潘師正暗中撇了撇嘴,不以為然。
唐朝也照著朝薛明王行禮道:“承蒙薛先生厚愛,只是在下年少輕狂,怕讓先生失望。”
薛明王并不反駁,只是搖了搖頭,右手虛引一下:“天色已晚,少主,我們邊走邊說?”
唐朝聞言,便邁步與薛明王并肩而行。
“薛先生還請不要稱呼我為少主,直呼姓名便可。”
薛明王思忖片刻,說道:“也好,如今白帝城人心復雜,若稱呼少主,恐讓有心之人記恨,是薛某唐突了。”
唐朝心中一松:“不妨事,來白帝城之前,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薛先生能如此待我,我已經感激不盡了。”
薛明王嘆息一聲,眼神卻異常堅定:“公子不必擔心,薛某不是那種忘恩負義之人,便是豁出性命,也會護公子周全!”
說話間,一行人便來到了一處樓閣,上下三層,華燈溢彩,雕梁畫棟,堪稱瓊樓玉宇。
小樓外已經站了一群人,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當中的是一個相貌粗豪、身形高大的大漢,須發蓬亂,充滿一股讓人無法直視的野性霸道,站在人群中鶴立雞群,有些扎眼。
大漢上前兩步,剛要開口說話,看見唐朝身旁的薛明王,瞳孔一凝,旋即哈哈大笑:“好你個薛明王,消息靈通得很,我也是下午才得到的消息,你倒好,如此雞賊,瞞著我們去接公子入城,這么大的一份功勞,被你一人獨占了!”
說罷整理衣袖,作勢要單膝跪下,大聲道:“張鐸見過公子!”
唐朝上前兩步,扶住張鐸,正色道:“先生快快請起,折煞我了!”
說罷用力扶起張鐸,兩人相視一笑,攜手走進小樓。
人群中的孫旭眼中閃過一抹詫異,轉眼看到大鯤刀,又顯得十分懊悔。
進入小樓,二樓大廳里擺了三張紅木大圓桌,各色菜肴琳瑯滿目,香氣撲鼻,唐朝心里一緊,顯然張鐸對自己一行人的行蹤了如指掌,算的分毫不差。
談笑間,眾人落座,張鐸環視一圈,原本試圖與張鐸同坐一桌的幾人臉色微變,轉身去了其他桌子,張鐸這才招呼唐朝、潘師正坐下,薛明王絲毫不理會張鐸的眼神示意,緊挨著唐朝,坐在張鐸對面。
張鐸見狀只是搖頭一笑,旋即咦了一聲:“我記得公子一行是三人,那位壯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