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刀直入地講,伍德忽略了一件事。
——這件事非常非常重要,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如果你的記性夠好,應該記得非常清楚,這個世上沒有“神”,卻有“魔鬼”。
……
……
伍德用剩下半副棺材的木料做了一個新禮盒。將它裝滿金幣,帶上達里歐,趕往路德維希宅邸。要進行新一輪談判,做新一輪“假設”。
他們換了兩匹快馬,準備在危險的子夜到來之前趕回莊園。
太陽西沉,稠厚的云層蓋住星與月,天地間籠罩著一層神秘而猩紅的薄霧。
馬兒呼吸聲愈發沉重,它們狂奔時四蹄踏在濕潤的泥土里,踩得泥漿四濺。
達里歐猛地扯住韁繩,動作迅捷勇猛,身子靈活得像是一只野貓,又死死攥住了伍德座下的馬駒鬃毛。生生將兩匹馬停了下來。
“主子!小心點!我感覺不對勁!”
從郊野泥道往鎮子里的石塘土壩看,沒有一個活物。
除了點點夜燈的火光。
——生銹的路牌,斑雜的石道。
——工人社團的飯堂后邊,潲水桶冒著熱氣。
——酒館的門廳一片黑,能看見香煙的火星,不一會又滅了。
——空蕩蕩的押奴車里滿是血跡。
不見一個活物。
伍德說:“我有點害怕。”
達里歐丟掉了那副嘻嘻哈哈的態度。
“我能理解。”
伍德又問:“你怕嗎?達里歐?”
達里歐往后腰上的小皮兜取了十來枚鋼珠和鉛彈,藏在兩條厚實的皮袖里。
“不害怕,這種場面我見得多了。”
“那我換個問法。”伍德瞥見侍從兩只多繭又粗糙的大手,他打量著達里歐的神態。
——這個紅發小胡子瞇著眼,嘴里咀嚼著青果(一種用酒釀泡軟的木纖維口香糖,很甜,可以用來緩解精神壓力),額頭冒著冷汗,從細密如蛇的眼縫中冒著攝人心魄的精光。
伍德問:“你剛才說了‘主子’對嗎?”
達里歐一腳蹬在小少爺的馬肚子上,要趕少爺進鎮子。
“你就當沒聽見。”
伍德喊:“我明明聽見了,你說‘主子,小心點’,我聽得清清楚楚。”
達里歐取出獵槍,吹著響亮的哨。刺耳尖銳的哨聲傳得極遠,回聲此起彼伏。
砰——
獵槍的槍口冒著煙。
小教堂的瓦頂上,風標叫達里歐一槍打得轉個不停,發出好似厲鬼的嘯叫。
他朝伍德喊:“走。”
伍德握住韁繩,引著馬兒往路德維希宅邸的方向去。
直到他走出五十余米,回頭看達里歐,達里歐依然駐步不前,舉槍警戒。
伍德大喊:“以后你就跟我了,我可以這么理解嗎?”
“呸。”達里歐吐出嘴里的軟木渣,臉上帶著微醺醉酒的紅潮,確定沒有危險之后,跟了上來。
——他一言不發,學著伍德善于沉默的樣子。像是默認了新的主仆關系。
兩側的樓房中,煙火忽明忽暗。
伍德問:“你剛才在想什么?”
達里歐壓低了聲音,幾乎只有伍德能聽見。
“我收回那句話。”
伍德:“哪句話?”
達里歐:“其實我怕得要命。剛才偏西翼的那棟樓里,總共三層窗戶,每一扇窗戶都有槍往外指。”
他的語氣顫抖,握槍的手卻四平八穩。
“裁縫鋪里的幫工和他的兒子,提著兩把鋤頭,剛準備沖出來,我看了他們一眼,他們是喪了膽,像野狗一樣夾著尾巴逃了。”
他的眼神像極了一頭護犢的狼。
“主子,你要小心。剛才我要你往鎮里來,我吹著哨,要告訴他們,殺死你的,都得給你陪葬。一開始他們是不敢殺你,后來我跟上了你,護住你,他們就再也沒有殺你的心思了。”
達里歐收了槍。
“我想,如果我倆一塊進來,就會變成餐桌上的兩條冒著油光的燒鵝,這些膽小鬼要是齊了心,就會一擁而上。”
伍德:“都把我聽餓了。”
“哈哈哈哈哈!”達里歐笑出聲來,笑聲爽朗。
兩人在路德維希宅邸前下馬。
就在此時,就在此刻。
一滴雨水落在達里歐的鼻尖。他變得心急火燎,想去按電鈴——卻讓伍德死死壓住了手。
下了雨,香水瓶獵槍的擊發裝置要是進了水,就不管用了。
伍德問他:“你急什么?”
達里歐反問:“你為什么不急?”
“我想起一件事。”伍德指著路德維希宅邸的大洋房,“今天是周六。”
達里歐:“然后呢?”
“安息日,不用工作,笙歌載舞開宴會的日子。”伍德按著達里歐的腦袋,兩人一塊往大鐵門里看。
達里歐明白了主人的意思。
“太安靜了……”
玄關門廊的過道里,門窗內只有一盞夜燈亮著。
緊接著,雨聲漸大。
達里歐慌了神,他像是要避瘟疫一樣,往馬駒肚皮下躲。
伍德還奇怪這侍從是怎么了。
不一會兒,雨水浸透了達里歐的槍囊和衣料,也將達里歐澆得透心涼。
等達里歐那頭紅發漸漸讓雨水染得漆黑,腮幫和嘴唇的小胡子跟著雨水脫落,露出潔凈的下巴。
伍德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你給我解釋解釋。”
達里歐面露尷尬之色。
“我不是高地人,也不是北約人,我是東方人。我——”
“——一時半會解釋得清嗎?”伍德當即打斷道,“要是說不明白,那就先憋著。我漏下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肯定是解釋不清了。”達里歐扯下顴骨的貼紙,原本尖嘴猴腮的臉顯得圓潤不少,絕不是三十來歲的模樣,此人很年輕。
小侍從往伍德身邊靠,眼神中透著好奇。
伍德挑了一處院墻給達里歐墊腳,將對方送進別墅里。
不過數息的功夫,達里歐從院墻里拋出來兩根繩套,伍德踩著繩套翻了進去。
達里歐和伍德摸到了廚房的后門。
“主子,你說你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伍德點頭:“對,非常重要。”
“是什么事?”
“今天是周六,是黑山羊顯靈的日子,這一天,我就算是死了,也能活過來。”
“唔……這和路德維希大法官有關系嗎?”
“有關系。”
“有什么關系?”
“它不是神,是魔鬼。”
“啥?”
伍德認真地形容道。
“它不是神,是魔鬼。我把它想得太好了。雖然它一直都在幫助我,在牢房里,它幫我開鎖,幫我開門,送我永生,讓我不是死亡就是在送死的路上,如此循環往返以復。聽上去很像是神跡顯靈,上天恩賜。但我剛剛才明白一件事。”
咚——
伍德一腳踹開了廚房的后門。
——他聞到了血的味道。
達里歐緊跟其后,在看見廚臺上的人頭時,兩眼失神。
“我把黑山羊送去露絲家,原本只是為了博得她的信任,如果我去王都,她會用普拉克家媳婦的身份來幫助我的姐姐,這兩個女人能相依為命,在椿風鎮過上作威作福的好日子……”
伍德走進廚廳,翻弄著廚師的尸體。
“可是事到如今——”
傷口很新,一刀兩斷,是熟練的殺人犯。
“——她從這個魔鬼身上,也得到了不該得到的‘知識’,她或許知道我想干什么。”
路德維希家的胖大廚身首異處。
人頭安置在砧板上,額頭和外露的舌頭都叫刀子劃出倒五芒星的圖案。
殺人者像是虔誠的邪信徒,仿佛這么做是為了給魔鬼舉行獻祭儀式。
達里歐跟著伍德來到餐廳。
“主子!主子!你說這些都是露絲大法官叫人干的?”
“恐怕是的。”伍德眉頭緊皺,“我原本想帶著金子,來找路德維希買兇器,買我姐姐的那把槍。用這個機會,和他言歸于好。并且提上我和露絲的婚事。這樣,我的表兄會產生危機感。因為普拉克家的財產永遠是普拉克家的,在表兄眼里,它絕對不能是佩洛西家的附屬品。”
達里歐一拍腦袋:“哦!你想讓他們狗咬狗!”
“這是一種動態平衡。”伍德按住餐廳的門把,仔細去聆聽門外的動靜,“這個鎮上有三位大法官。之所以是三位,是因為王都不允許地方官員勾結私通只手遮天。我與露絲交好,就必須拉攏路德維希,讓他們互相猜疑忌憚,與普拉克家達成短期的共同利益體,就不會閑下來找我姐姐的麻煩。”
餐廳大門打開。
伍德和達里歐都驚呆了。
十數具尸體倒吊在廳堂的天花板上,都是府邸的傭人奴工,皆是割喉而死。
尸首的血落在大理石磚面,繪出一句話。
記得我們的約定。
伍德•普拉克先生此時此刻心情復雜。
他不知道這句話是誰寫的。
是露絲?還是那頭黑山羊,那只名字叫“巴風特”的魔鬼?
——約定?
是明天的占星鋪之行嗎?
還是說,巴風特想從我身上拿到更多的“知識”?
伍德喊達里歐用飛刀把繩索打斷,將尸體都放了下來。
死者的表情安詳,沒有任何掙扎反抗的跡象,喉舌沒有異色,不像毒死的——都是一刀斃命。
看來不是熟練的殺人犯,而是非常專業的殺手。
最終兩人在書房找到了路德維希大法官的尸首。
大法官叫人一槍打斷了脖子,伍德在現場找到了銅皮子彈,正是姐姐的那把六發裝轉輪手槍。
“現在咱們怎么辦?”達里歐問。
伍德:“人是你殺的嗎?”
達里歐:“那肯定不是呀!你不是睜眼說瞎話嘛!主子!”
伍德:“人不是你殺的,你不會報官呀?”
達里歐一拍腦袋。
“對哦!等一下……報官是……報哪個法官?”
伍德指路德維希的尸首。
“難不成你還想找他判案?”
達里歐愁眉苦臉的,染發劑和假胡子都沒在身邊,連案發現場的大門都不敢出。
“主子,你說了算。”
伍德帶著達里歐坐在路德維希宅邸正門玄關的小石階上。
倆人抽著煙,指望著雨能早點停。
伍德面無表情,大腦一刻不想停下。
毫無疑問,巴風特是一種危險的,凡人難以掌控的神秘力量。可是索尼婭老師為什么對它視而不見?也沒有將關于巴風特的重要情報交給我。
——或者說,就像是索尼婭老師自己講的。
雖然我也不算很厲害的魔術師,老師說我實力很弱,沒有自信。
是的,沒錯,索尼婭老師也處理不了巴風特,她對巴風特的了解甚少,和伍德一樣,算是知識盲區。
達里歐大聲嚷嚷著,將伍德驚醒。
侍從浮夸地形容著剛才所見。
“那一條條尸體呀!像是臘肉似的!我老家掛臘肉就這么掛的!冬天晾上去,來年春天就能吃了!老嚇人了!”
伍德:“都把我看餓了。”
“哈哈哈哈哈哈……”達里歐的笑聲局促又緊張,有種莫大的恐怖在內心扎了根,它幾乎要將小侍從整個吞下,“哈哈哈……哈……”
笑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弱。
達里歐怯聲低語,往伍德少爺身邊靠。
“我和你老實說吧,少爺。我不是告訴你,我的來歷呀,一時半會解釋不清嗎?”
伍德抬手打斷。
“你別老實說,你說就行,我有自己的判斷。”
達里歐鼓起勇氣,從兜里弄出來一瓶綠油油的藥水,擰開瓶蓋喝了下去,緊接著,他脖頸兩側的肌肉收縮攏齊,喉結扭曲變形,幻形咒一樣的魔藥效果解除之后。
這個小侍從。
這個“他”。
變成了她。
達里歐先生。
變成了達里歐女士。
伍德看呆了。
達里歐的坐姿相當爺們兒,讓雨水淋得受了寒,搓頭發打噴嚏的舉止行為也是。
伍德指著達里歐的鼻梁。
“我以前可是問過你。魔術能不能把男人,變成女人。你說不能,沒有這種魔術!”
達里歐女士狡辯道:“那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了?”伍德紅了脖子,“我原來以為你是饞我姐的身子!——”
“——哪兒有!”達里歐的真聲很特別,像是海鷗的厲鳴,中氣十足,聲音能傳出去很遠,有種女性歌唱家練聲時的穿透力。
她無辜地耍著滑頭:“我要是裝作饞小姐身子,她能收留我嘛?我一個女人,還是個強盜,如果不扮成男人,要是進了別家老爺的屋子,讓別人抓了痛腳,威脅我賣身賣命!我還能完整的出來嗎?!”
想到此處,達里歐女士松了口氣。
“還好呀,還好我遇上了小姐!幸好我遇上了小姐!”
伍德厲聲問:“你見著我的棺材時!是不是還在慶幸我這個紈绔死了?沒有人來壞你的好事了!”
達里歐笑嘻嘻地答道:“沒有的事兒!你開什么玩笑呢!主子!你現在就是我親主子!嘿嘿!”
“你個死騙子!”伍德攥緊了拳,高高抬起,卻遲遲沒有落下,他咬牙切齒:“你把我忠心的男侍弄哪兒去了?我真的好想念他!我現在想抱抱你都不行了!”
“哈哈哈哈哈哈……”
達里歐捂著肚子,原本還算圓潤清秀的臉笑得滿是褶子,她不知道為什么,只要和這個小主人在一塊時,就會沒來由的開心——她想,她大抵是傻了,瘋了,中了毒。
伍德思索再三,又指達里歐的鼻子。
“我問你!你要偷我的東西,摸我屁股的動作是認真的嗎?!”
達里歐:“哈哈哈哈哈哈哈。”
伍德欲言又止。
“你……”
達里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伍德生無可戀。
“達里歐,你可不可以變回去。”
達里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伍德問:“朱莉知道你是女人嗎?”
達里歐搖著頭。
“哈哈哈哈哈哈哈……”
伍德伸手從那瘋丫頭的兜里掏出一袋青果,自顧自地嚼著酒糟。
“你說你多好一姑娘,怎么就長了張嘴呢?”
達里歐:“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哈……”
伍德看見。
達里歐的手上滿是繭和刀傷,瘦得像只小猴。
伍德不知道這個家伙從何而來,又經歷過什么,只曉得一件事——現在她很快樂。
他問:“達里歐,你之前說的話算數嗎?”
達里歐:“哪一句?”
“達里歐•達芬奇,我不知道這個名字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你嘴里到底有幾句真話。”伍德如實述來:“但這個人,這個男人,幾十分鐘之前和我說,他要成為我的侍從,不是我姐姐的,是我的侍從,和我出生入死的那種侍從。”
“嘿嘿嘿……”達里歐用拳頭捶著伍德的肩,推搡著小少爺,“想什么呢?誒你想什么呢?你在想什么呀少爺?誒嘿嘿嘿?”
伍德:“我算是明白了。”
達里歐瞇著眼:“你明白什么了?”
“你和薇薇一個德行。”伍德拍著大腿,嗚呼哀哉:“我的達里歐啊!我那個勇敢又英俊的達里歐,愿意為我劫法場,愿意抱著我尸體嚎啕大哭,重情重義的達里歐啊!”
“不不不!和薇薇不一樣,我不饞你的身子。”達里歐女士連忙否認,“我和你處得久了,我就尋思吧,我要你這個人。”
她格外地坦誠。
“對!不光是身子。”
伍德一聽達里歐女士的話。
更想“達里歐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