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接到這樣的安排,照無顏也很頭疼,她是何必來這里接受這些絕頂人物的審視?她的道路又不在此間!
“不是左院長。”她嘆了口氣:“是書山走下來的大儒,拿著子先生的手令。”
照無顏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通知我的人什么也沒有說,只說這是書山的安排,讓我處理好太虛閣事務,管好刀筆軒,不要丟失儒家在太虛幻境的話語權。”
那時候的太虛閣員名額歸屬,將會深刻體現戰后的世界秩序。
“也沒有說鐘先生怎么樣了?”
“沒有說。”
太虛閣員的任期是三十年,理論上來說,要在神霄戰爭開啟后的第二年,才需要考慮第二屆閣員的人選。視戰爭的激烈程度,或許還要延期到戰爭結束。
座上眾人,各有各的思忖。
姜望倒是也聽顏老先生提過一嘴這么個人物,不過倒也不覺得有什么特殊。
在如今這個注定顯耀史冊的大爭之世,什么樣的牛鬼蛇神都走上舞臺,各種延續千萬年的布局都紛紛掀開。而后有的失敗,有的失敗,有的也失敗。
有一種賭場即將關門,桌上所有賭徒傾家一注分生死的殘酷美感。
前有隕仙林中無名者,后有中央逃禪執地藏。子先生聽著嚇人,連超脫都不是,有點動靜便有點動靜,不值得驚懼。
他想了想:“確定是子先生的手書嗎?”
照無顏嘆了口氣:“雖然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子先生的手書……但這份手書,沒人可以仿造。而且假的也送不到我這里來,因為我的老師已經去了書山。”
她其實對太虛閣員沒什么興趣,她的興趣在治學。而治學之外的時間,都被許象乾安排得滿滿當當,朝花暮雪,天外尋幽,總之是到處玩耍。許象乾自許他們兩個為“九天十地,快活眷侶”,她稱之為“游學”。
龍門姚甫登書山,這又是一次沉重的加碼。
黃舍利若有所思。
劇匱嚴肅地道:“請照姑娘到門外稍候,替職鐘玄的事情稍后再說——我們幾個人需要商量一下。”
理論上書山是有換人的權利的,其他閣員也不太能干涉。因為這名額本就屬于書山,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是書山推舉。
但理論之所以是理論,就是因為這踐行的過程,往往山長水遠,未見得能如人愿。
照無顏當然明白,自己還沒有被面前這些人認可,也只是點點頭:“正好我在太虛幻境里逛逛,也很久沒有感受此間變化。”
姜望親自送她出門,解釋道:“他們并非是質疑照師姐的才能,只是對鐘先生還有期待。畢竟也同事了這么些年……”
照無顏擺了擺手:“此亦人之常情,我豈會介懷?”
想了想,她又說道:“這次的事情非常復雜,我雖不知內情,也覺濃云蓋頂。連子先生都驚動,師尊他們也前往書山……姜師弟,萬事小心,莫要沖動。”
姜望寬聲道:“師姐放心,我不是個莽撞的人。”
照無顏看了看他,終是沒有說話。
殺完無名者殺執地藏,打完執地藏打蒼圖神……世上還有比姜師弟更莽撞的嗎?
但姜望稱她一聲“照師姐”,她卻不能真個把姜望當師弟訓。
許象乾可以百無禁忌。她卻要記得,眼前這位,是鎮河真君。
她還欠了文字繭里的一條命。
閣門深掩,小樓成一統。
當姜望回到自己的位置,今日這場太虛會議的最重要議題便開始——
這是一場關乎失聯閣員鐘玄的討論。
仍然是姜望執筆記錄。
照無顏的到來已經拔高了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在場這些人里只有懶得動腦子的,沒有真個沒腦子的,都知曉謀而后動的道理。這時都坐在那里面無表情,暗地里神念都要冒煙——都在動用各自的關系,來探查這件事情的種種細節,前因后果。
書山子先生讓照無顏來太虛閣替位,是事態的宣告,對這些手眼通天的人來說,這個態度本身也是線索。
姜望的屁股才沾著椅子,李一便開口:“最新消息,汗青簡已經合卷,現今整個勤苦書院都是封鎖狀態。內外隔絕,交流不通。無法探知里面發生了什么。”
不愧是執掌最初的那一個,就連把握情報都比旁人快。
當然,背倚道門和中央帝國,這世上也沒幾個人能夠跟他比情報了。
眾人臉上并無異色,顯然都已經通過各自渠道確認了這個消息。
在一一看無一錯版本!
姜望也通過眾人的臉色,得到了確認。
出事的不僅僅是鐘玄,竟然涉及整個勤苦書院!何能卷起汗青簡,天下第一書院,就此封山閉門?
姜望相信,汗青簡合卷一定是今天才發生的事情,甚至是剛剛才發生的事情。
作為勤苦書院的鎮院之寶,洞天排名極高的汗青簡,從來都是鋪展狀態,廣記文事,不拒交流。勤苦書院的真正山門,就落在此簡中。
天下第一書院合卷封山,這樣的大事,絕對瞞不了太久。
在場哪個不是耳聰目明?
但凡昨日合卷,今天就不會有人問鐘玄怎么了。
“看來鐘玄給我寫的那封信,就是最后一次對外交流。考慮到他的時間已經混亂,應該說這封信是最后一次被外界捕捉到的交流。”劇匱冷靜地分析道:“綜合他給姜閣員、蒼閣員的回信,我想勤苦書院的變故,應該是一個循序漸進的事情。在過程上循序漸進,在結果上突然發生。”
重玄遵有些感慨:“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一旦山崩,轉念之間。”
“若勤苦書院已成潰堤,誰是那個蟻穴?”秦至臻仔細地問:“鐘先生么?”
“一個蟻穴哪里擔得起這樣大的責任?”重玄遵道:“院長左丘吾,當世真人金清嘉,這一代的書院大弟子崔一更……勤苦書院失去音訊的每一個人,都可以是。”
這話有些駭人,眾人皆看著他。
“前段時間我研究了一下歷史,我有翻書查作者的習慣,無非是在歲月黃卷里一刀斬見。但作為當代最有影響力的史書經典,《史刀鑿海》的作者,竟然已經失蹤很久。勤苦書院對外的說法,是他一直隱秘地尋找歷史真相,所以神龍見首不見尾。但有一個很重要的點——”
重玄遵沉吟道:“牧國圣武皇帝登神以后,《牧書》已經極大豐富。《史刀鑿海》里的《牧略》,也得到補全……這是對司馬衡道途的完整。他不該沒有反應。”
黃舍利摸了摸下巴:“或許勤苦書院的現狀,正是他所做出的反應呢?”
“現在還不能確定勤苦書院發生了什么。”蒼瞑慢慢地道:“鐘先生昨天都有傳信到劇先生手中,哪怕他的時間已經錯亂,但至少說明那個時候還有消息能出來。勤苦書院里高手如云,更有左院長這樣的大宗師在,很可能早就把關鍵問題送出來了。事件真相應該在書山手里,只是我們目前沒辦法知道。”
“讓照無顏來替職參會,封鎖相關信息,書山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他們是要自己處理這件事,要在儒門內部解決一切。”劇匱眉心的閃電,仿佛已是真實存在,即將撕裂他的天庭:“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要不要干涉?”
這位太虛閣里最嚴肅的閣員,仿佛在任何時候都是一板一眼,直到現在也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書山的實力深不可測,至少有供奉小洞天第一寶具春秋筆的儒宗二老,像舊旸太子太傅顏生這樣的真君,應該也還有,幾位院長也都是一代宗師。現在連子先生都驚動……放眼整個現世,他們解決不了的問題應該不多。”
“對書山上的人我不了解,但陳樸院長、姚甫院長、白歌笑院長,他們每一個人的眼界,都在我們之上。他們對事件的認知比我們詳細,他們對事件的判斷,也理當勝過我們。按理來說,我們應該接受,而不是抗拒。應該等待,而不是搗亂。”
“太虛閣說到底,是服務于太虛幻境的組織。我們不是制定現世規則的人,也不是現世秩序的執行者。在理論上,我們沒有足夠的權利,去干涉勤苦書院的內部事務。”
他一條一條地分析著,到此頓住了,許是覺得不必再說。
這些道理,大家誰不懂得呢?
他抬起他的眼眸來:“不必干涉的理由有很多,要干涉的理由只有一個——鐘玄是太虛閣員,是我們的同僚,是我們的戰友。”
“自道歷三九二六年九月九日第一次太虛會議以來,我們已經共事了五年。這是太虛幻境瘋狂擴張的五年,我們一起經歷了無數的事情。書山讓照無顏來替職參會,就是已經宣告鐘玄的死亡。”
“但對我來說——鐘玄就算是真的死了,我也得親眼看到。”
劇匱全程語速不快,最后也只是平靜地說:“這是我的表態。”
秦至臻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就像看到一塊冰冷僵硬的石碑,忽然變成了流動的水,變成了燃燒的火。這個不茍言笑的小老頭,他的執拗頑固向來只是針對于律法,這似乎是第一次落在某個具體的人身上。
“你始終是一個活在規矩里的人,偶爾任性一次,顯得可愛許多。”斗昭懶洋洋地予以點評:“但還不夠。”
“大丈夫生于天地,哪來那么多思前想后,條框枷鎖!”
他慢慢地坐正了:“鐘玄是不是我們的人?是不是聯系不上了?那我們就去聯系他,寫信得不到回應,就上門去找,門鎖上了就砸開——就是這么簡單的事情。”
橫刀在膝,抬手抹過刀脊:“誰會攔?誰能攔?放眼整個天下,縱有我們不能承擔的后果,也不在這件事情上。”
“太虛閣此去,并不是為了干涉什么。”姜望在這時候出聲總結:“我們只是去接鐘先生回來開會,大家都很忙碌,他總這么偷懶可不行。一直讓我寫記錄,我的字……也不很好看。”
閣中有片刻的沉默,接著每個人都站了起來。
劇匱的眼睛沒有看任何一個人,他只是用那近乎恒定的,石刻般的聲音,宣布道:“關于尋找鐘玄的提案……全票通過。”
整個太虛閣樓,一霎璨光滿堂,就此消失不見。
晚八點有
通常人們所說“書山的決定”,指的是勤苦書院院長左丘吾、暮鼓書院院長陳樸、龍門書院院長姚甫、青崖書院院長白歌笑這四位大宗師的共同決策。其中任意兩位簽署了決定,便能代表書山。
而今子先生竟然親傳手令,讓照無顏來太虛閣替代鐘玄。
僅僅是這樣的安排,需要子先生手書嗎?
子先生乃書山山長,在道歷新啟之前就執掌書山的存在,真正的儒門領袖。但非常神秘,在道歷新啟之前沒有什么顯眼事跡,在道歷新啟之后的近四千年來,也幾乎沒有過動靜。
不知其名,其性,其貌,其書。
只是在幾位書院院長,以及一些書山上走下來的大儒口中,知道有這么一個人存在。
他好像只是一道常年對著那株十萬年青松獨坐的背影,是守在青松殘骸前日復一日、年又復年的某種惦念。
書山上盡是皓首窮經的老儒,其實是不怎么理會世間事的。像顏生下山追殺羅剎明月凈,是極少見的情況。
以劇匱之嚴肅,也一時失聲:“子先生?!”
“通知你的人是誰?”劇匱問道:“左丘吾院長?”
究竟是有怎樣天翻地覆的大事發生?
鐘玄的命運……已經確定了嗎?
上一次有替換的說法,還是斗昭墜落阿鼻鬼窟,久無音訊,已經被認定為戰死,楚國急需有人在太虛閣里為楚國爭奪權益,這才推出了鐘離炎。
是以今日一見照無顏,斗昭的眼神便不太友好。
所以洪君琰這般眺望天下的帝王,從幾年前就開始做準備。
客觀地說,這九個人里,無論哪個,都沒有什么中途被換下去的機會。他們已經是掀起時代浪潮的人物,是當代最天才的代表。
要不是“趕馬山雙驕”名噪一時,知曉姜望和許象乾是生死之交,又曾救照無顏于文字繭……他不會這般客氣的不言語。總歸是要給同僚一個面子。無論是多么摳搜的同僚。
“這么說,鐘先生出事了?”姜望語氣平緩,看不出心中所想:“照師姐可知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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