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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面子值多少錢?”程季良饒有興致地問。
“十二兩。”褚幺把那顆裝著人頭的盒子也收好了,異常認真地說。
程季良說:“從你贖買小翠的錢里,扣掉十二兩便是。”
褚幺站定了看他,仍然是仰著頭往上看,這一刻卻叫程季良感受到逼視的鋒芒。
“我說的十二兩銀子,是你們樓里的打手從我手里搶走,讓我滾蛋的十二兩。”
“這十二兩里,有你的尊嚴?”程季良問。
“有我的面子。”褚幺說。
“弱者侮辱強者,理當付出代價。”程季良輕描淡寫地道:“你可以把老刀帶走。要殺要剮,隨你心情。只要宋律允許,我不管你。”
老刀不敢置信地轉過視線,程季良卻并不看他。
褚幺也不看他。
褚幺看著程季良,看著這位他所調查的情報里……三分香氣樓于宋國區域的總負責人。
本地三分香氣樓的最強者,外樓境修為,目前立起了第二座星光圣樓。無神通,過往也沒有把握道途的表現。
以內府戰外樓,劣勢在于無星樓借力,勝勢在于敵不知我。
還有……散落各處關鍵位置的奉香侍者,需要注意不能讓他們結成陣法。
三分香氣樓奉香侍者常用的戰陣,是朱樓花燈陣。
不同于以幻陣為主的香氣美人的千嬌國色陣,朱樓花燈陣更注重血氣之間的聯系,以“困”和“迷”為主,在“空間”和“視覺”上下功夫……
如夢令已經在腦海中演練了好幾輪戰斗。
褚幺盡量地補充知見,調整自己的戰斗選擇。確保自己在出手的第一時間,已是最優解。
然后他說:“狗咬了人,是仗著人勢。我們都分開雙腳直立行走,我要找人的麻煩,不找狗的麻煩。”
程季良在心里問,瓊枝姑娘,事情到這一步已經夠了嗎?
幼獸已經呲牙,他隱隱感到危險。
但他的問題并沒有得到回應。
所以他看著樓下的少年郎,只能繼續表現他的傲慢:“確切地說,你要找三分香氣樓的麻煩。”
而少年不再展露他的謙卑,只道了聲:“請賜教。”
他背后纏著武器的布條,一霎如旗招展。
那瞧著臟兮兮的、沾染了風塵的長布條,在這三分香氣樓的大廳里肆意張舞,竟然聲似龍吟!
兩儀龍虎,既是天下名劍,也是連玉嬋的獨門劍術。
馭云氣于布條,似神龍駕祥云,自撲花衣小帽的奉香侍者而去。一個個花里胡哨的奉香侍者們,受激而起,似蜂蝶繞龍而舞。
程季良根本顧不得那些。
龍游九天之后,留下它所纏繞的人間之寶——
大家都以為它是一柄劍。
它也的確是一柄劍。
只是長得像鐵棍。
連劍帶鞘,像一根不曾雕琢過的混鐵棍。
褚幺的手,已經握在劍柄上。
而他的身影……消失了!
原地竄起獰惡的血刺樹,舒張枝椏,血刺迸發如濺雨。又有霾霧隱恐獸,頃刻成囚籠。
但這些攻勢都落空。
陰陽顛倒,五行混亂。他的腳步抬起來,頃刻身影朦朧,只如掠光一晃。根本不體現在觀眾的視野中,隱跡再現時,已經躍飛在程季良的上方!
他高舉此重器,并不出鞘,如舉萬鈞鐵棒。磅礴的云氣呼嘯而起,整座三分香氣樓的穹頂,仿佛已經被他掀翻!
抬腳時是大五行渾天步,騰起時已踏靈霄九變,一霎迷蹤無影,一霎夭矯如龍,其身法之雜之玄妙,都超出了殷文永的認知,更非程季良所能捕捉。
已臨身!
此刻四目相對,然而上下顛倒。
少年靴下綻開一朵朵金光燦耀的祥云,金輝披身似金甲,已搖擎天之柱而砸下。
程季良起身高抬手。白面無須的他,似托花般舉起一座古香古色的香爐。這青樓之中的脂粉香氣,如絲織云繞,又金鐵鉤鳴,最為柔軟的力量,體現最頑固的剛強。
那鐵棒砸香爐,真有暴殄天物的荒誕感。
可是這渾濁的地界,也似本該有這一棒!
香爐之中煙氣四起,顯化為千奇百怪、各色猙獰的煙獸,劃過千百道煙的軌跡,盡皆以那臨身的少年郎為落點。
此爐乃三分香氣樓紅塵法術問仙爐,此煙是紅塵所煉繞指柔。
一為“法”,一為“物”。
法物之修,紅塵正道。
三分香氣樓也是得到諸方認可的天下大宗。
程季良自負修行,雖不是什么絕世天驕,外樓的修為也能讓他鎮守一方。三分香氣樓的功法傳承,則讓他在那些出身普通的修行者里脫穎而出。
這烏煙瘴氣的百花街里,他也是打出一雙拳頭來。
雖是身處最容易被跨越的一境,他不相信自己只是故事的注腳!
時間仿佛靜止在此刻。
以靈霄九變踏玄蹬虛的褚幺,棒打香爐,身周云氣為煙氣所擾,卻只是張開嘴來,輕輕一吹——
忽如春風來。
不,正是春風來!
在場所有人,都驀然感受到一種安寧,迎面微醺,意靜魂定。心曠神怡,好不自在!
三分香氣樓雖是賣春的地方,卻是第一次叫人看到春景。眼前鮮花都開遍,不是那虛假的艷。
神通,明庶風!
八風之首,亦稱東風。
跟其師極致冷酷、肅殺天下的不周風不同,褚幺所摘下的明庶風,是溫暖澄明,生機勃勃。
春來萬物生。
偌大的三分香氣樓,橫梁生斜枝,扶欄冒綠芽。
《律書》載此明庶風,曰“明眾物盡出也”。
東風一吹至,煙獸便驟散,煙氣滾滾蕩開!
再嬌艷的紅顏,也不及春回大地的溫柔。
所謂如煙的繞指柔,都被春風吹去。
那法術所聚的問仙爐,竟碎化為霾,聚成春水一滴。
嘀嗒!
落在程季良冰涼的面門。
緊隨此滴春水后,是那未經琢磨、凹凸不平,如天柱倒傾的連鞘劍。
轟隆隆碾下漫長的橫影。
好在程季良這時已經召映了星光圣樓,兩座星樓對應而起,照耀于古老星穹。浩蕩星光沐身,予他以外樓修士的體面,給他披上最堅固的戰甲。
外樓二字,一字曰“欲”,一字曰“歡”。
他不是那種可以提前把握道途的天才,若無樓主恩賜,大概也難有神臨的指望。好在三分香氣樓修行體系完備,他也可以在外樓的層次好生雕琢自己,等待機會。
欲望之甲,歡樂之紗,盡覆此身,予他以絕地反擊的力量。
狹路正逢!
忽然鳥鳴。
那舉著連鞘劍,簡簡單單往下砸的少年,身前正吹息,身后起龍卷。
溫暖的吹息吹散了繞指柔,身后那呼嘯的浩蕩龍卷中,有一只色澤亮麗、體態輕盈的青鳥,正展羽而高飛。
狂風大作,此翅竟也遮云蔽日!
靜眼旁觀的殷文永已然失態起身!
他看到了什么?
神通靈形!
靈形的出現,代表此人在內府境的修行里,至少在神通靈性這方面,已經開發到極限。
等他到了外樓境,必然能煉出神通靈相。
而神通靈相是什么級別的力量?
往前類比,道歷三九一九年的黃河之會上,燕少飛和中山渭孫都以神通靈相為絕殺手段。
這完全能說是天驕的標識!
有資格上黃河正賽的水平!
相較之下,出身平凡、在三分香氣樓里一路成長的程季良,并沒有對神通靈形的認知,可是那只青鳥的恐怖,并不需要他認識,就有切身的感受。
對他來說,但凡身懷神通的修士,就已是罕見的天才。更別說已經把神通開發到此等地步。
他當然是有反抗的念頭,但青鳥現形的瞬間,就已經狂風席卷,推云直上。
他所召應的星樓之力,竟然被恐怖的神通之力所推回。
從未有過如此的經歷——
自立樓以來,他第一次失去了自己與星光圣樓的感應!
所以青鳥翅橫高天,程季良身上星光凋敝。
那星光所披的甲,欲念所結的紗,不等鐵棒砸至便碎落。
褚幺帶鞘的劍,便懸停在程季良高仰而驚悚的面門上。
天地似無聲。
褚幺的連鞘劍,沒有繼續往下砸。
可程季良已經在這一劍所碾至的巨大壓力下,整個地仰倒在地,而后轟穿了樓板,碾碎了空氣的阻礙,砸到一樓的地面,陷地足足三尺。
整個人呈“大”字嵌在了地上!
這一聲便是最后的響。
勝負只在一個照面就分出。
星樓短暫的隔絕,讓程季良完全失去了外樓的優勢……然后便要迎接赤裸而直接的,全方位的差距。
可對褚幺來說,這才哪到哪兒,向前叔所傳隔星樓的飛劍術,他都還沒有使用。
他很擅長搏殺外樓!
在太虛幻境里的切磋中,屢屢殺得對手懷疑人生。懷疑自己的境界。
“請問——”褚幺懸立空中,身后龍卷未消,卻并沒有損害樓里物件,青鳥仍然展翅,卻只是遮蔽星光。
他張揚了憤怒,也克制了憤怒。
此時投下他的視線,看向人群中的殷文永。如最初一般平靜,卻不再平凡!
他問:“按照商丘城里的規矩,我丟了的面子,我可以自己找回來嗎?”
殷文永如夢方醒。
“當然。”他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笑著說道:“兄臺,這是你的本事。”
殷文永注意到的不僅僅是少年郎劍壓程季良。
他更注意到那根離劍而去,宛如蛟龍一般,將三分香氣樓一眾奉香侍者撞殺得東倒西歪的舊布條。
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這條似龍而鳴的舊布條,其間有劍氣縱橫,更在沖擊那些奉香侍者的時候,推動云氣,演化出許多精巧的小法術,才始終讓這些人零亂不成陣型,未能干擾最關鍵的戰斗。
其間法術竟生靈!
《朝蒼梧》里說“假性易得,真形難求。”
所謂“假性”,便是法術生靈這一步。所謂真形,指的是法術真形!
可《朝蒼梧》里說的“易得”,是對神臨境修士而言。
對他這樣的內府境修士來說,根本就是如隔天塹,難以企及。
就連他殷文永,預備參加明年黃河之會的宋國天驕,也是長期受族老指點,有了豐厚的積累,才在上個月于堂兄殷文華的幫助下,摸索到法術生靈的層次。
先有神通靈形,后有法術生靈。
這究竟是哪家的傳人!?
相較于天賦卓絕之輩能夠摸索出來的前者,后者更是體現底蘊。對法術的研究,各家各門能有所進,無不是累代之功。
要想觸摸到法術生靈的境界,談何容易呢?
得了殷文永的承認,褚幺飛身而落。
他手里提著未出鞘的劍,那道慨然作龍吟的破布條,自然便飛回,一重重繞在他的劍身。
殷文永慧眼如炬,出身名門眼界也足夠,但還有一個重要的細節沒有看出來——
這道裹劍的舊布條,雖然又舊又破,但在它飛出去的那一瞬間,真有神龍之氣在其中。
此神龍之氣,乃不同居福允欽代表長河龍宮的禮贈。共贈九道,姜望自留三道在朝聞道天宮,剩下六道,分贈姜安安、褚幺、博望侯世子重玄瑜,以及華英宮主姜無憂,大牧女帝赫連云云,凌霄閣主葉青雨。
前三者以助修行,后兩者以益帝者之氣、壯皇者之威。最后一位……留著好看。
偌大的三分香氣樓,安靜得能聽呼吸聲。
輕輕一聲“嗒”,靴子落在地上。
并沒有如一些人所想象的那樣,落在程季良的腦門。
其貌不揚的少年郎,起勢如驚雷轟月,落似秋葉翩翩。
他站在嵌地的程季良旁邊,低頭看著這位奉香使,也像抬頭時那樣平靜,只說道:“現在我的面子比你的面子值錢了。”
程季良仿佛從溺水的邊緣逃回來,大口地喘氣:“當……當然!”
能夠一劍壓下他程季良,以這樣的年紀,這樣的修為,在這百花街,面子可以大到天上去!
這是傾商丘城之力,都難說能夠養出的神龍。
“用我的面子,抵你的面子,讓我帶走小翠吧。”褚幺說。
圍觀者面面相覷,似是不太能夠理解。
如此大費周章,如此劍拔弩張,殺出如此的場面!
竟然……沒有別的要求嗎?
“僅此而已嗎?”殷文永忍不住問。
褚幺微微地垂著眼眸,不知為什么有些難過的樣子。“我要的只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