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達爾收到了雍菲奧的辭呈。
雍菲奧說過,他的名字來源于古代雄主海格羅尼的手下大將,古代傳說中的“狼王”,被海格羅尼親手馴服并化成人形。
身為洛凡王國督軍的雍菲奧亦是一匹敏銳的狼,他嗅到了東北方的血腥味正愈發濃烈。
托瑞發回的密信也揭示了這一點,菲斯塔大公國已經正式下令驅逐了國內的喬克隆斯商旅和牧師,以保證本國情報不被竊取。
對于喬克隆斯的僭主墨恪萊而言,這一舉措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正式宣戰亦離得不遠了,北方聯盟的再一次內戰一觸即發。
“我是卡威克人,又是傭兵出身。對于我們來說,只要有仗打,我們就有錢賺,未來才能夠獲得榮華富貴。”文書殿中,雍菲奧向賓達爾單膝下跪。
“洛凡王國已經享有安全的外部形勢了,我再留在這里也不會有多大的幫助。長期的和平對于我們來說相當于牢獄之災,而北方即將爆發的戰事恰好呼喚著我。所以,很抱歉不能再為您效力,賓達爾陛下。”
賓達爾沒有理由強行把他留下,他同意了對方的請辭——四年前,他是以聘用的方式得到了雍菲奧,對方并不是受封于他的臣民。
雍菲奧似乎很是高興。
“陛下,等我去到喬克隆斯,我會盡可能說服墨恪萊大公與您正式結盟,我會告訴他您是多么賢明智慧的君王!”
賓達爾微笑回應。
雍菲奧退出殿外,正好遇上要入殿的塔薩秋,兩人稍作交談,而后互相擁抱了一陣。
賓達爾可以看到塔薩秋皺起眉頭,一臉不舍。
為洛凡效力了四年時間,雍菲奧已經對這個王國有了深厚的感情,而大將軍與督軍之間合作默契、親密無間,讓雍菲奧已經成為了塔薩秋的左膀右臂。
雍菲奧走后,塔薩秋停留在原地半晌,閉著眼,長長地嘆著氣。賓達爾耐心地等待他收拾好自己的心情。
半刻之后,塔薩秋才走入殿中,向賓達爾下跪行禮。
“陛下,本月一共查處一宗叛國罪和四宗不敬罪,涉及共七人,經調查皆為個人行為,沒有背后組織的支持,四名不敬者已經受過刑得到釋放,三名叛國者已流放至西部邪獸防線。全部的卷宗已在先前呈交于您,而這是本月三軍總署的總結報告。”
塔薩秋把卷軸交給侍者,侍者又遞到了賓達爾手中。賓達爾閱過之后,滿意地點點頭。
“雍菲奧離開之后,軍隊的操練你能接手嗎?抑或是從青桃軍里提拔,或者從國外聘請?”賓達爾問道。
“陛下,我希望能夠舉薦努奇漢察先生,他是我們‘青年軍’的老成員了,在抗擊漢克蘭塔的戰爭中訓練騎射手亦頗有成效,而他個人的勇武也得到了全軍的認可。”
聽見這個名字,賓達爾稍稍沉思了一陣。神射手努奇漢察是直接導致他姐姐死亡的殺手,盡管那是自己下的令,但終歸還是在他的心中埋了一根刺。
自那以后,他只會在有需要時給予努奇漢察專門的任務,卻不會賜予對方高官厚爵。
努奇漢察倒也識相,只是跟著塔薩秋默默工作,專門負責弓箭手的訓練,對外則表現出無欲無求的模樣來。
“好吧,你與他也非常熟悉了,既是你的舉薦,那就任命努奇漢察為洛凡王國總督軍。”賓達爾取來紙筆親自寫下了任命狀。
待到塔薩秋也離去后,賓達爾才有時間做些總結思考。
自從公主誕生慶典出現意外之后,他猜想反對派或許已成規模,他必須將不穩定的因素扼殺在搖籃之中,便不顧蘇玫的反對命令青桃衛軍加強巡查,將“叛國者”和“不敬者”悉數揪出嚴懲,并要追查他們背后可能存在的組織。
在蘇玫的強烈要求下,賓達爾才減輕了對罪犯的處罰力度:對不敬者施以鞭刑后釋放;叛國者則在刺青后流放至西部邪獸防線的前線,令他們親自見識邪獸并以自己的身軀去抵御它們。
國王的威嚴和人民的恐懼感終于建立了起來,洛凡城內不再有敢于公開亂嚼舌頭之人,即便不是在官兵面前——舉報叛國者、不敬者之人可獲得額外的獎賞,這令三軍總署治安部的官吏頭疼起來:他們必須細究大量的舉報是否屬實。
輿論穩定之后,洛凡王國的第二次適度加稅也順理成章地完成了。
這一次,他不需要派蘇玫四處奔走向人解釋,因為不再會有人敢于直接表達反對意見,否則很可能被定上不敬的罪名。
艾妮卡建立起三面的邪獸防線之后,邊境和鄉野傳來的邪獸襲擊的報告明顯減少了,他只需每月查閱各地傳來的總結,便能為內外皆一片安全的王國感到得意。
想到艾妮卡,賓達爾便感到一陣揪心——他已經有半年時間沒再收到任何關于她的消息。
盡管艾妮卡在走之前已經說過,在實地調查的過程中很可能會有比較長的一段時間失去聯系,但賓達爾始終無法壓制心中的焦慮不安。
對于他來說,更為長遠的任務,則是要弄清楚許多人警告的世界背后的力量,這可能遠比內憂外患更為重要,自己卻仍然知之甚少。
若艾妮卡能平安回歸,或許他就能了解到更多的真相。
賓達爾決定出去透透氣。
夏末大概是洛凡最舒服的時節,只要不是過分干燥,人們便能享受著晴朗而不會太過溫熱的天氣,陽光恰到好處地撫摸著大地,花草樹木仍然繁盛,蟲魚鳥獸亦積極地活動著,處處皆呈現生機盎然的景象。
他在后花園中看見蘇玫和侍女帶著小優琪拉玩耍著,嘴角揚起微笑。
與自己最親愛的家人相伴時,賓達爾才會感到難得的快樂。
東城區守夜神殿地下室中。
赫洛姆提著燈,將室內的蠟燭和油燈都逐個點燃。他的身后跟隨著如今的守夜宗大主教倫德。
待到室內的燈燭悉數燃起,倫德發現這里原來這么寬敞。
“呵,其實這原本是兩間地下室,四年前起義成功之后,都沒怎么使用了。一年前我才找了信任的人把這里打通,寬敞一些,也好說話辦事。”
“我們守夜宗現在是洛凡的正統國教了,還要專門找個遮遮掩掩的地方是否還有必要呢?”倫德有些好奇地問道。
赫洛姆放下了提燈,搬來兩張凳子,又試圖把一張桌子搬來,倫德趕緊上前幫忙。
“狡兔三窟,大主教您聽說過嗎?何況即便現在是正統國教,并不意味著我們所信仰的東西就是正確的。”
赫洛姆拿來抹布試圖將桌椅上的灰塵都擦干凈。
“什么……”倫德的驚訝程度在不斷上升,“雖然您是跟我講過一點……但我后來回頭去做了深刻的思考,我認為沒有人能夠否定守夜之神的存在。”
“賓達爾陛下非常重視庇祐著洛凡人的真實神明。”將桌椅擦干凈后,赫洛姆請倫德就座,而后到墻邊揮了揮抹布,塵土很快散去。
倫德才發現墻角邊上的那些“磚頭”原來都是書冊,其中一冊放在最邊上的看起來十分新鮮,沒有染上灰塵,令倫德十分好奇。
“我已經摸索到了關于這個世界一小半的真相,這些真相被掩埋在歷史的塵埃當中,就像這些書一樣。”
赫洛姆開始數本、數本地將書冊都搬到桌上,令這個地下室漸漸有了一個書殿的味道。
“許多真相散佚了,還有許多真相被王公貴族們刻意隱瞞,乃至于連這些王公貴族的后代都不知道這個世界真實的模樣。”
“我不否認這一點……”
倫德又起了身,跟著赫洛姆一起搬運書冊,“但您將我們從對‘光明之神’的妄信中解救了出來,將屬于洛凡人的守夜信仰扶持為正統信仰,如今又告訴我守夜信仰也不是正確的,我即使依然信任于您,也很難接受啊。況且您讓我當上了大主教,我在這個位置上,還需要對洛凡的信眾負責……”
一邊墻角的書冊已經搬運完畢,桌上已經鋪滿了書籍。
赫洛姆指了指另外幾處墻角,倫德望見屋內還有這么多的“磚塊”,感到有些頭疼。
“看來還需要帶個書柜進來,才能讓這些知識被好好地整理起來。”
赫洛姆再次請倫德落座,“大主教,就讓我考考您吧,這個世界上有哪些真實存在的神,又有哪些是被虛構出來的?”
“首先守夜之神必定是真實存在的,其次,則是邪教徒的信仰對象,舊日之神,祂們的存在已經在歷史上得到了定論,人所共知。
“而梅爾澤教國所信仰的林間雙子女神也很可能是真實存在的,她們給林間密友的魔法師們賦予了神術,就像您作為繁星使者得到了守夜之神的神術那樣。
“已經不存在的祆火,以我的知識很難判定它本身是神,還是神明所造成的神跡。”
倫德頓了頓,“至于虛構的神明,尼契塔人信仰的光明之神,波什凱人信仰的晝夜雙生神,夏拉人信仰的萬靈樹,南嘉連人信仰的白墻女神和詩歌之神之類的,這些我認為都是人類想象出來的偽神。”
“大部分正確,不愧是我選上的大主教。”
赫洛姆笑了笑,“畢竟生存于這個世上的智者不能只關注自己所信仰的神。而人類的信仰如此多樣的原因,實際上正是所謂的‘神明’過于繁多,人類文明是在祂們的注視和庇祐之下成長起來的。
“祂們所掌握的超凡力量又是如此真切,人類不能背離,否則將會遭受厄運。這也正是輝瓴帝國需要推行‘宗教自由’政策讓不同的宗教和神明和平共處的原因。
“但這樣的平衡并沒有那么容易維持,畢竟每位神明也都有著自己的追求。信徒所能做的,便是去實現這些追求。
“說回到信徒和信仰的話題。您有沒有考慮過這點:人類在傳承知識的過程中,一旦出現了偏差,那么新產生的錯誤就會永遠流傳下去;若是這樣的偏差越來越多,那么知識就會偏離真相愈來愈遠。”
在倫德詫異的眼光當中,赫洛姆依然保持著微笑,“這就是守夜信仰的真相,守夜信仰不是出自我手,而是千千萬萬洛凡人傳承下來的民族記憶。”
赫洛姆站起身來,在桌上很快找到了那本沒有染上太多塵土的新鮮書冊。
他小心翼翼地將其取出,生怕書頁被折損,就如同對待自己的孩兒一般。
“陛下囑托我的事情我終于完成了,就讓我首先給您揭示——這是您作為大主教的特權——關于這個世界,關于所有這些宗教和神明的部分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