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州,石鼻縣城。
一間不起眼的民宅之門前,一家仆正百無聊賴的蹲坐在門前,眼睛時不時瞟向路過的行人,石鼻縣城不算大,但也不算小,相傳此城最初是漢末諸葛丞相所建,扼守秦嶺出口,然則數百年之后,秦嶺關隘早已不是兵征之地,此地也就逐漸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小城。
那個家仆正倍感無聊之時,一輛馬車出現在了他的視野之中,看馬車前進的方向,正是沖著自己這邊來的,這一下讓他警覺了起來,雖說沒有馬上起身,但手卻在背后門板之上短敲兩下,長敲一下,隨后裝作沒有看到馬車的樣子,扭頭向了另外的方向。
但馬車并沒有如他所愿的直接駛過,反而直停在他的面前,這下子這位家仆便不能再裝作沒有看到了,站起身來,拍拍屁股后的塵土,走上前對馬車夫問道:“這位大哥,這里是私宅,你們要找人嗎?”
那車夫看看他,表情有些疑惑,猶豫了一下,問道:“馬車里是貴人,要見李老板。”
這一句話并沒有讓那家仆表情有什么變化,他回答道:“那你們一定是找錯了,我們這里只有王員外。”
“王員外?”馬車夫更加疑惑了。
“是啊,”那家仆說道,“您若是找員外的話,我家老爺今日出門與人喝酒了,實在不巧。”
那馬車夫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回頭看向馬車,卻見車窗上簾子掀開,一個女人的聲音傳出,說道:“富安呢?讓他出來。”
那家仆聞言愣在原地,聽得馬車內女子開口說話的聲音,民宅門忽地打開,李老板手下小廝富安快步而出,來到馬車旁,躬身行禮說道:“老爺辦事機密,不敢怠慢,不知夫人到來,未曾遠迎,望夫人恕罪。”
家仆這才反應過來,與富安一同低頭施禮,馬車夫跳下馬車,掀開車簾,扶李老板的夫人歐陽白下了馬車,富安急忙在前引路,同時做手勢要家仆帶馬車到附近另一個院子內隱蔽。
歐陽白跟隨富安一路進了院子,院內有些人手,原本十分警惕,見來者是夫人,慌忙各自行禮,歐陽白只是揮手讓他們自便,開口對富安問道:“富安,宗儒這是在防什么人?”
富安搖搖頭,說道:“一切都是老爺吩咐的,富安只管安排事務,不知老爺的打算,這一個月內,我們已經換了多個住處了,每到一處,老爺更加小心。”
歐陽白點點頭,也沒再多問,既然富安說不知道,那便是李老板自己沒說,她自然也沒什么好接著問的,跟隨富安一路來到宅子后院之內,進了后院,歐陽白一眼就看到了正在亭中端坐寫著東西的李老板。
李老板聽到人的腳步聲,頭也沒抬,問道:“有中色堂的消息了?”
富安剛想匯報,歐陽白抬手阻止了他,自己走上前說道:“是京城的消息。”
聽到歐陽白的聲音,抬起頭來,見自己夫人來了,急忙上前問道:“白兒!怎么是你過來了?怎么回事?京城怎么了?”
歐陽白回頭看向富安,富安識趣地退了下去,等到院內無人了,歐陽白說道:“宗儒,是天子那邊的事。”
“怎么回事?”李宗儒拉著夫人回到亭中坐下,問道,“有什么消息的話,為何不讓劉管家來,你怎么自己來了?”
歐陽白搖搖頭,說道:“這件事我和爹爹還有劉管家商量過了,事出突然,我爹爹他要留在城里,隨時聽侯宣召,劉管家要統合各路消息,唯有我現在并無什么事情,來送信最為合適。”
李宗儒聽了她的話,說道:“白兒,你說是聽候宣召?是天子那邊的事嗎?”
歐陽白點頭說道:“是,宗儒,天子派了衛總管來府里召見你,你不在府中,衛總管便點名要我爹爹他入宮去。”
李宗儒一皺眉頭,便猜出了大概,說道:“是因為莫廣的事對嗎?”
歐陽白睜大了眼睛,問道:“你已經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
“翠煙閣告訴我的。”李宗儒說道,見自己夫人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李宗儒安慰她道,“夫人莫急,翠煙閣的人和這件事有關,他們派了人來找我澄清事態,不希望我把這件事記在他們頭上,在這件事上,他們比我更著急一些。”
歐陽白還是有些不可思議,穩了穩神,問道:“可宗儒你不是常說,翠煙閣是你現在最頭疼的問題嗎?從你剛才的語氣,你好像很相信他們的消息?”
李宗儒說道:“夫人啊,有時候你明面上的敵人,不一定是和你對立的人,這一點還要多多考慮才行,我也是想了很多種情況,才相信了他們的話,夫人你要來找我說的,是天子向老相公他追問莫廣的死因是嗎?”
歐陽白雖然一時并未相通李宗儒的話,但還是點頭說道:“是,天子正是問我爹這件事的,莫廣跟隨我爹爹許多年了,我爹一直把他當作自己的孫兒一樣看待,所以聽到了他的死訊,爹爹當時就撐不住了,回到府上之后,一直臥床不起……”
她雖在說著正事,但李宗儒卻似乎聽到了其中的問題,打斷了她的話,問道:“你是說,天子不是聽說了莫廣被我們派出去的事,而是直接知道了莫廣的死訊是嗎?”
歐陽白說話被他打斷,有些不習慣,說道:“是,我爹爹是從天子那里知道莫廣的死訊的。怎么了,宗儒,你在想什么?”
李宗儒一邊思索,一邊說道:“莫非翠煙閣不光來找了我,還有通向天子的門路?不對,不應該是這樣,他們來找我,是知道我會動用人手對付翠煙閣,這對他們不利,但告知天子,卻什么都澄清不了,反而會讓天子更加懷疑,若是天子拿這件事來問我,我可以把其中責任完全推到翠煙閣頭上,到頭來天子更會敦促我早日對翠煙閣動手,這種事情,翠煙閣的閣主不是傻子,他是不會做的。”
“宗儒你的意思是,這件事不能是天子自己得到的消息嗎?”歐陽白有些疑問,“知道這件事的,除了翠煙閣,還有長城水塢的呂成君呢,他沒有可能直接告訴天子嗎?”
李宗儒搖搖頭,說道:“除非這件事是天子授意干的,否則,呂成君也不是傻子,他知道莫廣死了會有多大影響,若是他直接向天子報告,無異于是在往長城水塢頭上攬黑鍋,畢竟按照翠煙閣的說法,”他頓了一下,“殺了莫廣的人是水塢的人。”
“是水塢的人?”歐陽白更是驚訝了,“宗儒你到底知道什么?”
李宗儒說道:“夫人啊,這件事里面,我還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翠煙閣說他們是不會對莫廣動手的,水塢也沒有對莫廣動手的理由,畢竟莫廣死了,水塢也沒有任何好處,這里面尚且有一些問題需要我去查清,再查明真相之前,我也不能對你說清楚這里的事。”
歐陽白知道自己夫君相來謹慎,不會隨便亂說話,于是說道:“你說的也沒錯,這種事情,的確需要調查清楚,宗儒,咱們回長安吧,到那邊才好調動人手。”
沒想到李宗儒卻搖起了頭,說道:“不成,不能回長安,白兒,既然你來了,你也就留在我身邊吧,暫時不要返回京城了。”
“為什么?”歐陽白更加奇怪了,而且語氣也有些著急,說道,“宗儒,你在這個地方實在忙些什么事?一定要留在這里?再說我爹爹他自從得知了莫廣的事,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宗儒若是你這里的事實在要緊,那我就自己先返回去,照顧我爹爹。”
沒想到李宗儒繼續搖頭,說道:“不可,待賢坊里有劉管家在,又有許多家仆丫鬟,他們能照顧好老相的,你還是跟在我身邊為好。”
歐陽白更加不解了,說道:“為何如此?對了,不光是莫廣的事,羅舟被他們押回來了,就在坊內,你不打算自己審問他嗎?”
李宗儒卻說道:“不準備,有何容的消息就差不多了,已經解開了我一部分問題,讓羅老自己處理就行了,有什么情況,羅老會把消息告知我的,他為了自己兒子著想,一定會盡力搞清楚情況的。白兒啊,只勸我返回京城,是我之前沒有把話跟你說明白,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離開京城嗎?”
歐陽白想了想,說道:“臨行之前,你說是為了解決天子的心頭之患,也為了朝廷內的穩定,莫非你是騙我的?”
李宗儒搖搖頭,說道:“不是騙你的,夫人,但是卻也沒說明白,我若是繼續留在京城,不光是我,老相也會有危險,而我若是身在外地,老相反而更安全,我也會更安全一些。”
歐陽白若有所思,她有些明白了,說道:“莫非宗儒你說的心頭之患……”
李宗儒總算點頭了,說道:“天子的心頭之患,一個是翠煙閣的李宗戎,另一個就是我李宗儒了。”
歐陽白的臉色瞬間變得緊張了起來,李宗儒見她這個反應,繼續說道:“夫人,你跟我一起待在西域多年,受人愛戴,也領了不少天子嘉獎的詔書,看似天子要依靠我這個皇叔來平衡朝中局勢,但你可別忘了,我這個王爺可是攝過政的,也是扶立過天子登基的人。”
歐陽白這才明白其中事態,問道:“這其中有多危險?”
李宗儒卻搖起了頭,說道:“有多危險?這倒不見得,只是未雨綢繆罷了。白兒,你比我早半年返回京城,故而感覺不到太多東西,若不是天子宣召要我管一管翠煙閣的事,我原本打算在西域待一輩子的,但對付李宗戎這個大患,其他人不太行,只有我來做才可以。話雖如此,但自從我返回京城以來,我發現在我身邊,發生了各種各樣的事……”
“你是說那個攔路的柴鐸嗎?”歐陽白問道。
李宗儒又搖頭說道:“不是他,他只是件小事,若是想用這種辦法除掉我,實在是拿不上臺面的計策,我說的是自我返回京城以來,大事小事,朝中之事,江湖之事,仿佛都與我牽扯出了關系,仿佛是背后有一股力量,要把我這個在西域藏身了十幾年的人推到最高處去,柴鐸案、羅舟案、軍械案、三相之爭、調回王召、將軍府案,乃至你剛才說的莫廣這件事,每一件都與我有關,若是我能早一點醒悟過來,便斷然不會隨便把莫廣就這么派出去。在我看來,有人想要利用我這個王爺的名頭,要做些事情,至于是什么事,我還沒搞清楚,所以為了安全起見,還是離京城遠一些好。”
歐陽白明白了自己夫君的話,咬著嘴唇,思索了一會兒,問道:“那現在要如何是好?我跟你留在這里,天子若是再宣召,咱們又該怎么做?”
李宗儒想了想,說道:“待會兒我回送一封信到府里,把劉管家統管的情報消息都交給老爺子,讓他全權處理那邊的事,能利用的人都可以利用起來,讓劉管家想辦法查清楚莫廣這件事,尤其是呂成君和北都城那邊,哦,對了,還有羅舟,若是老爺子還信得過羅老,他們也可以相互參謀一下,只要我還在外地,何容他還在都護府,京城里就不會出什么亂子。”
歐陽白想了想,認可了李宗儒的話,既然已經說定了,那自己也就沒什么想要爭執的了,她看看左右,再看看李宗儒之前在寫的東西,問道:“宗儒,你現在是在處理什么事?”
李宗儒站起身來,從亭內的石桌之上拿起書信,遞給自己夫人,說道:“夫人可以自己看,我沒什么要瞞夫人的。”
歐陽白接過書信,只簡單看了看,便將書信又放了下來,問道:“這么說,岐州地界的黑嶺幫這么重要嗎?你來這里查翠煙閣,也是為了查黑嶺幫?”
李宗儒說道:“是啊,我雖然給天子說的是要組織人對翠煙閣動手,但在我看來,目前重要的是搞清楚為什么李宗戎他會對黑嶺幫這么感興趣,而且不光是他,現在還有一個安德玄,根據我的消息,他不僅就在岐州地界,而且還和翠煙閣的中色堂一起出現,他也在查黑嶺幫,而且不光是他們,這里面還有水塢的事,我已經派了人去找水塢的人來了。”
“這么復雜嗎?”歐陽白皺眉問道。
“放心吧,白兒,這種事情,你夫君我還處理的過來,”李宗儒笑了起來,“現在有了夫人你在身邊,宗儒肯定會更加順手了。”
看他這與往常一樣的自信模樣,歐陽白也算是放心了一些,見她臉色放緩,李宗儒拉過她的手,問道:“白兒,你若是還有什么擔心的事,就告訴我吧,你我夫妻之間,是不需要多顧慮什么的。”
歐陽白輕嘆一聲,說道:“沒事,只要知道了你自有主張,我就很放心了。對了,宗儒,咱們女兒已經出門好久了,她的去向你也不告訴我,她還好嗎?我有些想她了。”
李宗儒站起身來,對夫人說道:“木兒她雖是咱們養大的,可畢竟還有生身之父,有些家傳之事需要繼承,放心吧,夫人,我早就安排妥當了,再過一些時日,木兒會平安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