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道大行臺之所以設置起來,一則在于雍王的確是功大難酬,在內匡扶社稷,在外則挫敗悍敵,二則在于朝廷新定未久,對天下并沒有足夠的掌控力,三則在于陜西邊事的確危困,也需要一個專命的調控攻防。
這三個原因,其中第一個最不緊要,第二個才是重點。
如果朝廷對于內外局面真的有著足夠的掌控力,其他俱不成問題。雍王即便再如何功大,在都榮養即可,如果真的心懷不忿、口出怨言,那就直接干掉。
就算陜西邊事危困,朝廷也可以選用別的才力,并不需要使派雍王這樣一個身份敏感的宗家子弟專制于陜西。
所以一切的根源就在于朝情復雜且混亂,皇帝威望嚴重不足,才造成這種內憂外困、行臺勢大難制的局面。加強朝廷的權威,并提升皇帝個人的威望,也是解決一切問題的根本之法。
此前皇帝李旦迷困于當下這錯綜復雜的形勢中,走了很多的彎路。其中最讓他懊悔的,就在于聽信老臣陳腐之言,專以休養為先,對于邊情軍事不夠重視,以至于如今朝野之間凡言軍事者必推雍王,仿佛唐家社稷之安危、俱系雍王一身。
這一次西京的催繳風波,雍王之所以能夠肆無忌憚鼓噪民情,其底氣也正在于此。跟行臺治邊戰果累累相比,朝廷在這方面的確是乏善可陳。
國之大事,唯祀與戎。李旦自登基以來,便一直沒有西入關中祭拜祖陵,每每想到此節,心里就虛得很。若征伐大事再俱出于行臺,那他這個皇帝究竟還能管什么事?
所以眼下,朝廷也需要在邊事上長作計謀,并盡快拿出一個亮眼的戰績,這也是當務之急。
想到這里的時候,李旦便忍不住瞥了薛稷一眼,心中隱有不滿。這樣的國之大計本該是由宰相提出哪怕君王一時思慮不及,也該提醒備問。
他對薛稷不可謂不親厚,入朝伊始便將之拔入政事堂。但過去這將近兩年的時間里薛稷在政事堂中幾乎沒有什么作為不要說什么益國益治的大計哪怕作為皇帝喉舌在政事堂中發聲,聲量都不夠大以至于許多事情都需要李旦自己操計起來。
事實證明薛稷此人雖然略有文辭之才但本身才具是真的不堪大臣之選。
但就算心里有不滿李旦也有些無可奈何。王孝杰一事,已經讓他不敢貿然將自己不熟悉的大臣錄入政事堂,而他所了解且能足夠信任的人當中,又罕有能當此任者。
過去長達十幾年的幽禁封鎖讓他對世道時流陌生至極,在選士用人方面也就多有茫然。
他所親近者,無非一些親戚門戶但這些親戚們也未必都跟他是一條心。前有豆盧欽望后有王美暢,無不帶給他莫大的失望。
倒是竇孝諶這位丈人歸都后,種種聲跡表達都讓李旦頗感欣慰。他本來也打算將竇孝諶留用都畿,乃至于尋機安排進入政事堂。但在一番權衡后,還是覺得這么做有些不妥。
竇孝諶身份畢竟不同尋常,一旦在中樞權柄過盛那影響將不只限于外朝,很有可能會干擾到他的家庭關系,比如嗣序問題。
原本這件事在李旦看來根本就不成問題,他如今不過三十多歲,諸子幼少,自身大位方享、政治都還未理順,現在就考慮嗣傳問題本就太早。更何況長子成器本就嫡出,垂拱舊年已經身領春宮之位,即便要考慮,也是當然之選。
但事實證明李旦還是把人心情勢想得太簡單了,他既然已臨大位,天家本無私事,在群情關注之下,許多問題都會變得復雜起來。
李旦對他們親戚以待,然而他們卻都心機深刻,將皇帝一家當作索取功爵權祿的對象。這一點,在王美暢身上表現的最為明顯。
王美暢留事西京行臺,已經讓李旦頗感尷尬。他本來還期待王美暢留事行臺,可能是為了在一些問題上偏幫朝廷,但事實證明他想多了。
此前王德妃玉隕宮中,李旦強忍悲情再招王美暢歸朝,但王美暢卻以世無父為子服禮再作拒絕。李旦心知,王美暢是不滿于朝廷待他與竇孝諶名爵差距懸殊,但其人這份態度,也讓李旦對他徹底的死了心。
由于王美暢的緣故,李旦本來打算追德妃以貴妃之禮入葬的想法都不得不放棄,甚至對少子隆業都隱有不喜。
這些外戚們一個個謀計復雜,已經影響到自己一家人的家庭關系。有鑒于此,李旦也不敢將竇孝諶再留朝中,而是授給一樁在他看來同樣非常重要的邊事。
然而竇孝諶在聽到這話后,臉色先是陡然一變,片刻后更直接伏地悲聲道:“臣才器猥下,亂周舊年,謀身尚且無能,身陷囹圄、掐指待死。幸在皇恩庇護,得有生歸之期。老病之身,寄命人間,苦忍骨肉分割之痛,已感生不如死……”
竇孝諶自然不愿外任,更何況聽到皇帝意思竟還要找機會與突厥干上一仗,心情自然更加惶恐。
兵者大兇,誰人能篤言必勝?勝則固然可喜,敗則身敗名裂,甚至有戰沒之危。又怎么比得上安在中樞,平流進取。
現在眼看著皇帝頗有軍國大計,留在都畿之內無論是內掌禁軍還是謀求宰執都大有機會,此時出使兇兵之地,心里自然是萬分的不樂意。
竇孝諶心知皇帝心軟重情,為了避開這一要命差事,甚至連橫死的兒女都用來求情。
李旦見竇孝諶老淚縱橫,心下也是不忍。但竇孝諶不提死去的兒女還倒罷了,他這么一說,反而更加堅定了李旦的心意。
“既然深念往年生死不由自主的凄楚,當下這短時的從容更要緊緊抓住!往年或還有自折退避的余地,但如今內有國情之困擾,外有宗家孽子之恫嚇,我與諸親好人家,還有什么退路可言?”
李旦緩步下堂,親自扶起了竇孝諶并說道:“古來成事豈有輕就,但也總是事在人為。舊年吐蕃悍名懾人,若非慎之小兒與之論戰青海,能知賊勢外強中干、不堪一擊?況如今突厥同樣新舊更迭,默啜僭立,人心不附,此前陜西一旅偏師尚可敗之,勢力因此更加喪失,實在不足為懼。”
“丈人此去,所用亦非身當戰陣、親迎鋒矢,唯在修備諸州軍事,兼撫問東夷諸部,發其能戰之卒,舉其忠勇之士。來年邊中建功積勛者,俱出丈人門下,這也是值得夸耀的事跡!況且如今邊務可稱大困者,俱陜西道在事應當,朝中士物之力所用、唯此一方,在內不失援助,在外廣營策應,唯事而已,更復何懼?”
聽到皇帝這么說,竇孝諶自知此行應是難免了,只能抹一把涕淚,恭然聽訓。而站在一側的薛稷見狀,卻是心中暗嘆,但也自知皇帝留他在此,并不是為了讓他發表什么看法,而是為了要通過他向政事堂提交這樣一份任命。
狄仁杰前往大內請見不得,只能在政事堂將事則記錄下來。可是一直到了第二天的早朝,他也沒有得到皇帝的召見,心里自然已經明白,皇帝是不打算再就此時進行討論,心情自然算不上好。
就算心中深覺此事不妥,但這種事也不適合由宰相發聲、放在朝堂上進行討論,而在早朝中也鮮有臣員討論此事,這一現象更讓狄仁杰心中發堵。
群臣對此事視而不見,并不意味著此事已經確成定局、沒有了再作討論的空間與必要,只說明群臣所關注的重點仍然在于人事調整,不愿在這樣的情況下發出什么明顯違背皇帝心意的聲音。
離開中書省后,狄仁杰的任事重點主要在尚書都省的政務上,政事堂那里除了當直之日,只有重大的議題事務使員通知,他才會前往。
今天狄仁杰并不在直,退朝后也沒有中使通知他前往政事堂,于是他便返回東城尚書省。歸堂坐定未久,正逢太常少卿田歸道入省奏事,及見狄仁杰坐堂,田歸道便不乏疑惑道:“相公怎么仍然在堂?禁中傳告大卿入宮議事……”
狄仁杰聽到這話,眉頭已是驀地一皺。而田歸道也察覺到此事有異,尷尬著轉開話題,辦完了自己的事情后便匆匆離開了尚書省。
送走了田歸道后,狄仁杰歸堂端坐,默然良久,然后吩咐吏員奉上紙筆,提筆伏案書寫辭呈。
然而他這辭表還沒有寫完,外堂又有人語聲傳來,吏員通傳乃右金吾衛大將軍權善才求見。狄仁杰思路正雜亂,提筆不知該做何言,聞言后便放下了筆,行至廊下去迎權善才。
“今日政事堂會,相公何以不豫?圣人告在朝三品以上,各舉能事方牧者選授諸州,末將為薛侍郎所薦,出為趙州刺史。莘國公竇散騎,則出為幽州都督,領東夷都護……”
權善才大步行來,見到狄仁杰后,神情有些不滿。在他看來,如此人事調動的大動作,狄仁杰沒有理由不知,但卻沒有提前知會他一聲,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聽到權善才的話,狄仁杰嘴角微微一顫,片刻后才語調低沉道:“此事我實不知……”
權善才正舉步往衙堂行來,聞言后腳步頓住,張張嘴欲言又止,但片刻后還是轉身便走,只是行出幾步后又停了下來,回身對狄仁杰抱拳道:“相公請珍重!”
狄仁杰站在廊下,目送權善才離開,而后歸堂坐定,望著那書寫了一半的辭表怔怔出神,良久后默默抬手將辭表撕成粉碎,然后才作無事狀,抬手吩咐吏員再取戶部籍卷送入堂中,伏案批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