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國公竇孝諶于政事堂公推得授幽州都督,遠行在即,皇帝李旦特意在宮中舉行了一場家宴為之送行。凡所出席者,俱為宗家貴戚、都畿顯貴,場面很是不小。
太平公主身為皇帝元妹,這樣的宴會自然少不了她的身影,其所列席于宴會中也是最醒目的位置,與夫定國公武攸暨并在皇帝正席的左側。而皇帝的右手席,便是將要外事的莘國公竇孝諶。
除此之外,李唐宗戚諸如宰相李思訓等也有多人出席。但在宴席中,卻不見同為宗中近戚的潞王、雍王等家眷,甚至就連已為太平公主新婦的縣主李幼娘都有缺席。當中緣由各自心知,當然也不會有人提及此事、故意去找什么不愉快。
宴席中,皇帝諸子也都有出席。這其中皇三子李隆基依傍外公竇孝諶而坐,雖然年紀只有十歲,但言行舉止已經頗為端莊得體,不遜大人,神情之間對于將要遠行的外公竇孝諶更深有不舍之情。
“生人在世,總是難免別離傷情。兒輩心懷淺顯,凡所思感,溢于形表,卻不覺此態更是催人不舍。且入堂中為你恩親長歌一曲,深情寓于歌中。”
這一場宴會雖然是為竇孝諶送別,但李旦心里卻沒有多少離別的傷感。他心中正為此前這場政事堂會議而感自得,達成了自己想要的一種效果,幾杯酒水入腹,意態已有幾分酣暢,抬手一指席中的三子笑語說道。
李隆基聞言后便起身行入場中,先對父親并外公致禮,然后才從一邊的樂器架子里取出一個樂器檀板,奏以板眼,開口清歌。
李旦聽此節奏乃王勃的《送杜少府》,先是停杯搖頭,口稱“失禮、失禮”,但片刻后他又環顧左右,指著堂中作歌的李隆基笑道:“此兒有氣象!”
殿中眾人聞言后,無不笑語回應。隨著李隆基歌畢,竇孝諶也出席免冠,先謝皇帝,然后又望著李隆基不無感慨道:“得汾王殿下歌以贈行,臣此行更無疑懼!唯盼來年事了歸朝時,所睹不只故人,鄉音鄉情,俱迎我入懷,余生再無逆旅,游人不復客居!”
皇帝聽到這話,一聲叫好,托杯下堂,親贈丈人。
在場眾人既非癡愚,自然也都聽出竇孝諶這番話的言外之意無非盼望裁撤陜西道大行臺朝廷中樞復歸長安。
且不說旁人反應如何一直悶頭飲酒、已有幾分醉態的定國公武攸暨聽到這話,嘴角微露哂笑,鼻中低哼一聲,旋即便見自家娘子太平公主視線冷冽的望來,神情頓時一滯片刻后單手舉杯向上揚起嘴里大吼一聲“好”繼而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但因動作過于猛烈,已有過半酒液灑落前襟。
“量淺性直唯是貪杯,諸位見諒!”
太平公主見武攸暨略有失態,先是瞪了其人一眼,再轉過頭來時臉上已是換上了一副頗有幾分無奈并歉然的笑容然后才又指著李隆基笑語道:“這小三郎風格初有確是喜人,足見阿兄教養功底不俗,來年成人,宗家必將再添一美器!”
神都革命之初,因為王美暢的私心干涉,心計用于皇帝諸子所封。但隨著王美暢被宰相們斥出朝堂,那一方案自然也被棄用。最終皇長子李成器得封豫王,李隆基則受封為汾王。
聽到太平公主如此夸贊,在席眾人自然也都是隨聲附和,然而李隆基聞言后卻是眉頭一皺,正色道:“我于家中行第恰是此數,不謂大小,只是居中。”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臉上笑容僵了一僵,視線快速掃了兄長一眼,繼而干笑一聲,舉杯輕啜:“兒輩要強,所乘一口意氣,不屈不忍,確是不俗。你姑母閑言,不略簡數,自饒一杯,喜我兒郎少壯。”
“小兒夸賣所識,不恭即斥,不值得理會。”
皇帝李旦這才轉過頭來,搖頭嘆笑,拍拍兒子肩膀,那落力輕重卻瞧不出有什么訓斥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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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父親這么說,李隆基卻仍是正色說道:“人唯明識于所處本分,才可以我為本,格物致知,由我及事,由我及人。此所以生來父母便賜以名稱,以此為教育之始。我知我是我,卻不知人之所目、以我擬誰,所以作此爭辯,非為冒犯,只為固我所知。”
這番話說來不無拗口,但李隆基那端莊嚴肅的神情口吻卻隱隱讓人覺得、這似乎真是一件需要重視的事情。不待殿中別人發聲,竇孝諶已經蹈舞作賀喜之狀,不無激動道:“汾王殿下黃口新褪,已有如此識辯之能,臣家幸得天家所賞,無穢尊血名種,誠是可喜!”
李旦聽到這話,也是笑了起來,與竇孝諶并作起舞,并親自解下腰際佩玉為竇孝諶掛于蹀躞。君臣共舞,自是其樂融融,其余在場皇親見狀,便也都紛紛離席入堂為舞。至于太平公主眉眼之間那一絲尷尬,則就乏人理會了。
此夜宴會持續的時間并不長,皇帝深厭太后當國時宴樂無度、通宵達旦的舊況,在這方面頗有自律。稍作盡興,便吩咐北衙禁衛將各方賓客們各自送歸坊邸。
但太平公主在打發走了定國公武攸暨后,卻選擇留宿宮中。她雖然是皇家出嫁之女,但因舊年太后關照,于宮中常有閑苑備居。當今皇帝與公主手足情深,入主大內后則更顯親愛,專將大內山齋院劃出以供公主出入起居。
皇帝自知公主此夜留宿大內,必然也是有事商談,于是便又吩咐宮人在別殿稍作張設,等到公主轉回,便于此中招待。
“定國公此人,形神俱喪,氣量不具。眼見阿妹配此拙人,實在讓我心酸。往年或為情勢所迫,而今我有余力能關照家人,若著實不能同廈為親,索性和離!”
及至公主坐定,李旦便開口表示了他對武攸暨的不滿,望著公主不乏愛憐道:“雖然民間俗言勸和而不勸離,但終究只是身不關己的閑話。見我家妹子如此委屈,為人兄長,終是不忍。天家子女,哪需久屈?況我妹人物、閨才俱有可夸,配得哪家都是哪家的榮幸!”
太平公主聞言后嘆息一聲,垂首作拭淚狀,只是在這垂首之際,眸底卻閃過一絲暗含惱怒的精光,語調則充滿了無奈與辛酸:“人間女子,誰以損謗自家夫婿為婦德惠才?我知阿兄愛我,但此事為阿母指授,孽緣已成,我怎么能因自己私情的屈伸而使阿兄背負不孝之名?拙配巧配,總是一生,茫然不覺,我都已經是新婦阿姑,又何必再去不顧體面的揀選情好?”
她見皇帝似乎還有話要說,便驀地長嘆一聲,繼而說道:“慎之這一次的確是做的有些過分了,若非兩京相隔遙遠,我都忍不住要斥他幾聲!”
聽太平公主言及于此,皇帝頓時便沒了心情再去關心這個妹子的感情生活,臉色忍不住的就拉了下來:“這孽、這小子豈止過分啊!他于西京樁樁言行姿態,幾有家國之計?一通邪情宣揚,使西京生民唯王教恭事,不知天下竟仍有皇命!”
太平公主見皇帝言及此節便惱怒的不能自已,已有失言失態,于是便又說道:“事態倒也沒有那么嚴重,宗法章軌、大體仍然系于朝廷、慎之心機的確是稍涉幽隱,但一些自以巧計的小道,仍然不足撼動根本,阿兄實在不必因此警惕深重。”
李旦聽到這話,張嘴便欲反駁,但想了想之后還是搖頭一嘆:“這小子西行以來,凡所行為,早已經泯沒初心,讓人氣憤,讓人惋惜。”
“我這么說,并不是要為慎之游說補救,只是就事論事罷了。”
太平公主見皇帝言有顧慮,便又說道:“天下之大,恩威莫不出于君王,此有識者的共識。西京雖然群情喧囂,但喧囂最切者是何等類人?平康坊的娼妓、兩市之間的賤賈,此類人眾本就教化之內的孽種,又怎么能指望他們深明大義?即便一時間喧囂于事,又能決定什么是非?
至于余者躁鬧,無非將其失意歸于失治的狂狷之徒而已。本就教化所不容,恩威所不恤,又何必因此耿耿于懷,自亂所計?”
聽到太平公主這一番話,皇帝不禁眉眼舒展,就連眼神都明亮了幾分,撫膝嘆笑道:“滿朝人士,俱是夸夸虛談,但講到言切根本,竟無一個能比得上我家才姝。若早聽阿妹這一番妙論開解,我不至于長久幾日潰悶于懷!”
太平公主聞言后則擺手嘆息,半是抱怨道:“進言為晚,并不是我失于恭勤。權勢灼人,親近不易,如今的我的確不可再如往年那般目無禁止、逾越本分。否則將為小兒輩見笑當面,情何以堪?”
李旦聽到這話,神情中頓時露出幾分尷尬,含糊解釋道:“兒郎要強是天性,稍有寸識便恐為人所輕。爭強惹厭,也的確是需要教訓一番。”
太平公主聞言后卻又搖頭嘆道:“我再如何小氣狹隘,也不至于跟少流計較細碎。只是所見豫王雅正平和,甚有阿兄少時氣度。當年我兄妹情誼無暇,阿兄流淚障車,我還怨你勾我哭花了滿臉盛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