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詹妮婭來這條街時,她不止是偵察“槍花”,也會去那個把她指引到這兒的面包房里轉一轉,跟店里的員工聊聊天。她懷疑過這家面包房跟“槍花”一樣暗藏玄機,后來發現是自己多心,但前期投入的偵察時間并非全然無用。比如,她曾得知面包房的店主有一輛代步用的面包車,通常就停靠在街角不遠處的公共停車場里。
她沒空為盜用他人的車輛感到愧疚。事到如今這點小偷小摸真是不值一提了。不過,等她用鑰匙解鎖車門以后,赤拉濱還是提了個有點尖銳的問題:“瞭頭,你有駕照嗎?”
“我會開車。”詹妮婭說。這是她和馬爾科姆瞞著她媽媽干過的壞事之一。
“這可不合適。而且這里的交通規則和你老家的也不一樣呀。”
“沒太大區別,我之前觀察過路上的車。”
赤拉濱依舊堅持:“讓我來開吧。”
詹妮婭略作掂量,最終同意了。反正監視開車的司機總比一邊開車一邊監視乘客簡單。她讓赤拉濱坐進駕駛位,自己則坐到他的斜后方。在正式交出鑰匙以前,她還舉起手里漆黑锃亮的家伙,對著赤拉濱的頭比了比,又重復了一遍他們離開“槍花”時說過的話:“別跟我搗蛋好嗎,船長?”
赤拉濱也依然爽快地回答道:“你說了算,瞭頭!”
詹妮婭把槍放低了些。這時某個又冷又疙瘩的東西忽然壓在她的腿上。她低頭瞄了一眼,果然是菲娜從敞開的車門鉆了進來。它像只取暖的貓兒般盤踞在她腿上,尾巴繞著她的手腕,而那雙爬行類的細瞳原本呈現出接近停車場環境的黃褐色,此刻則慢慢變成細密斜紋的墨藍,恰與詹妮婭穿的牛仔褲基調相同。體表膚色的轉變增強了它的隱匿性,但卻不能減少它外貌的兇惡。從普遍的寵物審美來說,它那輪廓嶙峋的頭部與棘刺叢生的下頜都不討喜歡,可看在詹妮婭眼中卻很親切,甚至覺得很安全。
她熟練地撫摸起菲娜的腦袋,用指甲輕輕地抓撓鱗片根部。菲娜瞇眼享受的樣子也很像一只撒嬌的小貓,不過她并沒忘記它實際上是很危險。這兩個月來她時常學點蜥蜴科的知識,甚至把范圍拓展到了麟龍類,想通過各種特征搞清楚菲娜的具體品種。但就像她老哥態度里暗示的那樣,詹妮婭最終發現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的粗淺研究只讓她明白了菲娜有多么不可思議,它那精于變幻的外形、幽靈鬼魅般的行動能力、倒鉤狀的利齒和生效奇快的毒素都是世人前所未見的,足以叫它成為一張克敵制勝的王牌。菲娜的智力也很高,絕不比受過訓練的工作犬差勁——不過,詹妮婭得承認,它還沒聰明到能完全理解人話的地步。她更沒有想過菲娜能夠口吐人言,直到它真的對她說了話。
這樁離奇事發生在她的艱難時刻。在她老哥失蹤數日以后,她對那些以她老哥名義發來的消息已心生懷疑,然而又無從舉證。當她彷徨不定地縮在床上,想知道是不是自己搞錯了的時候,是菲娜悄然溜上她的膝頭,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它那爬行類的面孔難以傳達感情,但詹妮婭認為它是想安慰自己。于是她把它抱起來,任由它伏在她胳膊上,用堅硬多刺的腦袋輕貼她的臉頰。
緊接著她聽到了那個從菲娜身上發出來的聲音。“現在的情況不太對勁,”那個聲音在她耳畔低語,“我想,你應該有所準備。”
詹妮婭差點把這個突然學會說話的小精怪扔出去,但她轉眼就控制住了自己,不止是因為她對菲娜的喜愛,或是害怕遭到應激后的攻擊。實際上,在聽到那個聲音以前,她自己已經有所預感。
“噓,”來自菲娜體內的聲音又悄悄說,“不要發出太響的聲音,你現在待的位置是安全的……這里沒有攝像頭,但你要小心被自己的手機監聽。有東西正在關注我們。”
那就是“米菲”第一次和她說話的場景。起初,詹妮婭以為它就是菲娜,后來才知曉它們并非一體,至少不是同一個意識。米菲是某種寄宿在菲娜體內而又能獨立思考的生物。詹妮婭曾把它想象成一只小螞蟻,或是長著嘴的絳蟲,直到她偶然瞧見幾根草莖似的細白管子從菲娜鱗片下伸出來。這一發現使她有點擔心菲娜的健康,不過米菲宣稱自己對宿主是共生無害的,至少表面看來是這樣沒錯。
米菲向詹妮婭透露了許多秘密,卻留給她更多的疑問。它自稱這并非有心隱瞞,只是它被分離出母體的時間太早了——是的,米菲有一個“母體”,曾經就住在她老哥的家里(她想起了那個內壁總是特別粘膩的魚缸)。正是母體在某個夜晚悄悄把它放進了菲娜的鼻腔內,讓它沿著呼吸道一路爬進宿主體內。那時它輕得就像一根纖毛,因此思考和行動的能力都相當低下,內部存儲的記憶信息也很有限。母體雖使它獨立,卻不希望它成長,因此一直在周遭環境中釋放信息素,使它保持在休眠狀態。直到母體離開以后,它才得以借著菲娜的營養慢慢長大,逐漸理解自己體內存儲的信息到底意味著什么……換而言之,它開始有了“自我”。
米菲喜歡擁有自我的感覺,但仍很好奇母體去了何處。它已經把體內存儲的所有信息都轉變為了自己的思維記憶,可它被分裂出去時擁有的質量實在太小了,得到的母體信息也少得可憐。它只知道母體是從某座遙遠的火山來到這塊新棲息地,而帶它來的人正是詹妮婭的老哥。除此以外這里還有另一個危險的監視者,就居住在她老哥的保險箱里。
保險箱并沒上鎖,但里頭的東西被清空了。假如米菲沒有撒謊,那么保險箱里的東西可能也跟它的母體一同離開了。它們離開的理由和時機難以揣度,不過詹妮婭很快想到了她老哥失蹤的前一天。那天她剛從“槍花”回來,看見她老哥獨自坐在客廳里,任由家門大敞。他聲稱是被人甩了,而他當時的樣子也確實像是剛從黑牢里提出來的死刑犯,因此她才忍著什么都沒打探。那是個重大的失誤,她居然忘記了她老哥多擅長裝可憐。這個事實細想起來挺別扭的,但詹妮婭必須承認,她老哥頗有幾分用花言巧語哄得女人同情他的天資。對付這樣的男人就得硬起心腸,實打實地給他臉色才行。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她不止一次地詢問米菲,因為她總覺得米菲并沒把所有情報都告訴她。可無論米菲隱瞞了多少,它的確不知道她老哥的去向,只能提供幾條籠統的線索:在它被分裂出去以前,母體剛聽見她老哥和保險柜里的東西談論他們遇到的某個敵人。那個敵人極度危險,并且就在她老哥的身邊。因此,他們決定要一勞永逸。
不管和她老哥商量的家伙是誰,這個一勞永逸的計劃肯定出了變故,才會導致她老哥一去不返。如果她還想對此做點什么,就必須非常小心謹慎才行。米菲教會她最好避開所有的攝像頭與麥克風,而她自己則堅持在白天與安東尼·肯特碰頭。因此她和菲娜(當然,還有跟著菲娜的米菲)總是分頭行動,也免得叫路人瞧見她領著只外形可疑的大蜥蜴在市區閑逛。
作為菲娜體內的寄生者,米菲不止能和詹妮婭說話,它也同樣能與菲娜進行思維交流,并且充當兩者間的溝通橋梁。但它會不時向詹妮婭強調,它充其量只是個可靠的翻譯,不能指望它控制菲娜做任何宿主不樂意干的事,比如絕食或自殺式襲擊。如果它硬要這么干,很容易會叫宿主產生神經信號紊亂,呈現出近似癲癇的癥狀。癥狀的持續時間和損傷程度要取決于它們之間的對抗有多激烈。
詹妮婭根本沒想傷害菲娜,因此一個翻譯對她就夠用了。有了米菲,她已經可以指揮菲娜作出許多馴獸師夢里才敢想的事,甚至可以制定專門的戰術計劃。今天凌晨,她趁天黑時打開窗戶,讓菲娜悄悄溜出家門,提前躲藏到“槍花”附近。她給它和米菲預留了充足的趕路時間,自己則在快到八點時才走出家門。這也不是她頭次這么干。隨著她老哥失蹤的時間越來越長,那個嘀嗒不斷的鐘表聲越來越響亮地回蕩在她心頭。她知道自己正在危險水域里越探越深,因此準備安全繩是必不可少的。
前幾回和安東尼·肯特見面時,詹妮婭常常在小巷里和菲娜碰頭,再讓它躲進自己的背包,這樣做最簡單也最穩妥。可就是在昨天,她離開“槍花”時跟幾個路人擦肩而過,不知怎么,她覺得那些人似乎都特別留意她的背包。不排除是她自己搞錯了,但米菲總是強調某個東西在監視著她們——它也說不清那具體是個什么樣的東西,只知道母體留下的信息警告它要盡量避免被電子設備偵察到。可想而知,假如詹妮婭帶著個鼓鼓囊囊的背包在城區內走來走去,再想躲開一切私人或公共攝像頭的監視就太不切實際了,除非她和菲娜能分頭行動。這樣如果她被抓住了,至少菲娜還能在米菲的幫助下做點什么。
這可能是她去調查洞云路206號前最后一次跟安東尼·肯特碰頭,因此她決定要格外小心,確保事情萬無一失。在走進“槍花”以前,她先去了和米菲約定碰頭的小巷,在那個隱蔽的角落里翻出她網購買來的折迭式禮品包裝盒。那是個金粉閃耀的墨綠色紙盒,表面有防水膜,可以結實到藏在蛋糕內部而不塌壞,原本是為她老哥生日準備的驚喜(或惡作劇道具)。眼下反正已錯過了日子,所以她要用它做點別的。
她把菲娜放進紙盒里藏好,又用膠帶細密地封好口,免得有人好奇地打開偷看。然后她抱著紙盒拐進了巷口幾步外的面包房里。面包房的店主作為烘培師非常平庸,但卻是個很有服務意識與變通精神的小生意人。他店里沒有監控,而且后廚的隔音效果很好。詹妮婭每回光顧時都不忘買幾樣櫥柜里最顯眼、通常也最華而不實的小甜點,因此她早贏得了在生意空閑時跟老板閑聊幾句的資格,還能理直氣壯地索要點特殊的增值服務。她用比正常蛋糕還高的價格請老板為她完成一個給朋友的生日驚喜,他則爽快地承諾會幫她做得更逼真些,不會讓藏在蛋糕里的禮品盒被提前壓壞或弄漏。而且,直到把外層奶油切開以前,她那位過生日的朋友絕不會發現藏在里頭的秘密。
詹妮婭先付了一半訂金,承諾下午來取貨時付剩下的;如果她不巧把這事兒忘了,或者沒空過來,店主也可以直接把這個驚喜蛋糕送去隔壁的“槍花”。她的原計劃是想先跟安東尼·肯特商量好,接著再去蛋糕店,請店主找人把這個蛋糕盒送到洞云路206號附近,那樣她就不必親自提著盒子過去,也許能叫米菲口中的監視著放松警惕。
事情發展得比她的計劃更快。詹妮婭懊惱地發現,她原本自以為十分充足,甚至過度小心的事前準備根本趕不上事態發展的速度。那些看似她多心而幻想出的重重疑云之后露出了瑪姬·沃爾這號人物,差點就真的把她逮住了。好在她還留了這么個生日驚喜,并且運氣也相當不錯。真的,她本來擔心店主已經把她的事徹底忘了,直到傍晚關門回家都想不起來。幸虧他并沒忘記,而是拖拖拉拉地來了,因為詹妮婭敢打賭,剛才那幫人內部出了點什么亂子。
要是馬蒂陶允許送貨人進店,或者親自把東西拿進店里檢查,事情會簡單得多。可惜她沒有詹妮婭期望得那么粗心,臨場反應也快得出奇。當蛋糕盒里的菲娜逃出來時,她想也不想地將盒子朝街道扔了過去,接著一腳踢倒了倒霉的烘培店店主,牢牢踏住他的脖子。從她的視角看,把危險品送來的家伙準是個需要優先控制住的潛在威脅,但這個錯誤判斷使她錯失良機,等她再去瞧那只被她丟遠的盒子時,里頭黑乎乎的東西已經逃了出來,風馳電掣地穿過馬路,直奔“槍花”剛剛打開而來不及反鎖的前門。那個瞬間,詹妮婭覺得自己準是贏了。
赤拉濱順利地把車開出了停車場,一路駛入人多眼雜的市區道路,再沒有什么人跳出來攔截他們,這才讓提心吊膽的詹妮婭稍稍松了口氣。她把槍夾在膝蓋下面,檢查菲娜是否受了傷。她沒在它的鱗片上發現明顯破損,只有下巴底部沾到了星星點點的白奶油。這饞鬼準是躲在蛋糕盒里時就偷偷咬破了里頭的紙盒,順口嘗了嘗外頭這些散發香味的怪東西;可它身上倒是干干凈凈,或許要歸功于它那鬼魅般的移速。
詹妮婭替它清理了一下奶油漬。當她這么做時,幾根白色纖絲從菲娜嘴邊探了出來。纖絲頂端長著米粒大小的圓珠,有點像蝸牛的觸角眼,帶有探尋意味地伸向詹妮婭。她立刻用手指把它們塞了回去,暗示現在不是交流的好時機。最好還是別讓車里的另一個人知道米菲的存在。
赤拉濱正在聚精會神地開車,沒有跡象顯示他發覺了車廂后座上小秘密。這個人任何時候都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甚至比上回他們見面時更有興頭。他在等待紅燈時突然對詹妮婭說:“你的小伙伴可真特別呀,瞭頭。它是你哥哥帶回家的?”
“對。”詹妮婭說,“你也認識我哥哥?”
“只是聽說過他的幾件事。”
“聽你的心理醫生說的?”
“唉,瞭頭,我也不止有一個消息渠道嘛。當然了,我不應該當著你的面去說你家人的是非,不過至少你也得同意,你哥哥是個很值得去留意琢磨一下的角色。他總能給事情增添點變數。”
詹妮婭不太喜歡他用這種玩味式的口吻談論她老哥,但不想顯得太計較。而且,從某種程度上,她覺得自己能夠理解赤拉濱的意思。為了不落下風,她也裝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這就是為什么你的心理醫生綁架了他?”
此時路口前的紅燈已在閃爍,可赤拉濱還是扭過頭來,用一種詹妮婭覺得很不舒服的神態望著她。那并不是幸災樂禍或在臺下看好戲的表情——就像他跟瑪姬·沃爾說話時的態度——而是真誠到不加一絲掩飾的驚訝。他這種態度在詹妮婭的印象中實在鮮見。
跟在后頭的車向他們鳴笛催促。赤拉濱又轉回頭繼續開車。“唉,瞭頭。”他熟練地調整著車速檔位,“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向你說這件事……說實話,我想我有點感動了。”
“什么?”詹妮婭莫名其妙地問。
“你知道,作為旁觀者通常不會喜歡這種情節。”赤拉濱沒頭沒腦地說,“人們不愿意接受自己喜愛的角色犯低級錯誤,這種心態是很可以體諒的。我們不忍心看見一位勇猛正直的戰士因為驕傲自負而喪命,或者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因為感情而失去理智,尤其是在牽扯到公義與私情的矛盾上……我當然也不希望看見這樣的事,不過瞭頭,就像咱們上次見面時說的那樣,我個人是很喜歡你的脾氣的,就像我欣賞咱們那位紅大衣的瑪姬一樣。要是我有得選,準會讓你這樣的小姑娘來做主角。唉!我多不希望去傷害你的感情呀!”
“你到底想說什么?”詹妮婭有點急躁地問。
“我想說我在個人立場是支持你的,瞭頭。”赤拉濱嚴肅地回答,“但我從不把對你的欣賞和你的成敗聯系起來。我不會強求你每件事都做對,尤其是你還這樣年輕。可是我想你早晚也會自己發現,你沒法把所有事怪在一個最方便的人身上。”
詹妮婭不喜歡他這種腔調,但聽出來這家伙是不會把話挑得更明白了,因此她也不再追問,而是琢磨著對方古怪的態度。她覺得事情肯定是有哪兒出錯了,并且大概率就出在她剛才問的那句話上。
“我哥哥失蹤不是因為你的心理醫生?”她試探著問,“他和這件事沒關系?”
“噢,我想不能這么說。這件事跟他們兩個都有關系。當然了,還有瑪姬。真是個可敬的人呀,她得把兩頭都盯著,可想而知這活兒會有多難做。”
“我聽到你和她說起末日和方舟之類的,那是怎么回事?”
“咱們腳下這顆星球可能會有大麻煩。”赤拉濱難得爽利地說,“有這么一顆定時炸彈——你就把它想象成比核彈危險一千倍的東西吧,很快就要從咱們頭頂落下來了,或者該說是從腳底漫上來?眼下瑪姬正想方設法要把炸彈弄走,可有一個不大厚道的人正在要挾她。我打賭她上午見過我們后肯定是去找這個人了。”
“這么說,我哥哥也在這個人手上?不是你的心理醫生。”
“噢,他的命運確實取決于這個人的選擇。”赤拉濱點著頭,“不管周之前干了什么,瞭頭,我擔保咱們現在要面對的麻煩不是他,而是這個掌握你哥哥命運的人。他得為你哥哥,你的故鄉,也許還有瑪姬的命運負責……唉,人們常說應該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這話是千真萬確的。”
“那么我們也得去找這個人。你知道瑪姬·沃爾去了哪里嗎?”
“我不知道,瞭頭。而且我建議你也別再去追瑪姬了,因為這會兒她肯定正頭疼呢。如果你真想見到這個人,那么咱們就剛好順路。”
詹妮婭抬了抬眉毛。她還以為眼下的局勢是她拍板決定行程,而赤拉濱擔任一個友好的俘虜兼成年司機呢。“你準備去哪兒?”
“洞云路206號呀!我可以保證,在那里你能找到所有你想找的人。”
這個答案頗合詹妮婭的心意。倒不是說她多么相信這位老朋友的誠信,但她今天本來就計劃要去洞云路一探究竟。那地方從許多方面看都不同尋常:安東尼·肯特發現那里戒備森嚴;瑪姬·沃爾又特意強調她去那兒沒有意義;最重要的是,她第一次看見那個地址正是在她老哥的“好朋友”家里。當時她看見的東西那么紛繁雜亂,很難分辨什么是重要的,但她還是注意到了那個地址,因為它是整個捐贈合同上為數不多的中文部分。她當時甚至沒有能力把它完整地讀出來,所以她選擇用手機把它拍下來。
那已經是她剛來到梨海市時的事了。當時她能夠預見到事情將變成今天這樣嗎?不,她只有朦朧卻猛烈的危機感,并且把這種危機感的源頭鎖定在她老哥的“好朋友”身上。她決定要跟對方私下里談談,單獨的,不讓她老哥有機會在里頭弄鬼,這樣才能搞清楚她在雷根貝格的綠丘上究竟看見了什么。在雷根貝格,詹妮婭找不到這樣的機會,只好直接殺去對方的老巢。她一定要弄清楚那個東西——在綠丘上和她說話東西——到底想對她的家人那么樣。她本以為只要她和對方單獨相處,沒有她老哥或別的什么人在場,那東西就會忍不住跳出來戲弄她,就像童話故事里那些愛折磨人的魔怪精靈一樣。她確實感覺這東西有類似的天性。
可至少這一次她錯了。她沒有再見到過那個東西,只得到了她老哥朋友的招待。當她試探著問那個醫學生是否知道自己的“第二人格”時,他的反應確鑿無誤地告訴她,這家伙絕對是知情的。詹妮婭向他質問那次綠丘上的邀約到底算怎么回事,他只是沉思地看了看她,說:“沒關系。”
“什么叫做沒關系?”詹妮婭問。
“那個和你說話的東西,我會解決掉的。你和你哥哥不會有事,但這件事不要告訴你哥哥比較好。”
“為什么?”
“他和那個東西接觸沒有好處。還是不要讓他知道,這樣對所有人都安全一些吧。你不用為這件事煩惱,如果真到了必要的時刻,我會和他說的。”
他說這話時毫不在意的姿態令詹妮婭印象深刻。在她的認知里,一個靠譜的人(比如她媽媽)要是能這樣云淡風輕地說話,那就說明這個承諾是十拿九穩的。這個人也的確有點奇妙的本領——他曾經瞬移似地出現在她度假的地方,不是嗎?之后也是不聲不響地消失了,周圍的人卻沒有一點反應。就算不是這家伙會魔法,至少說明他還挺有錢有勢,能整天坐著私人飛機之類的東西滿世界亂跑。因此她暫且相信了他的話,放任他溜去了她老哥的家里。可是如今,她發現這恐怕是個錯誤。她真的不應該僅僅因為對方看著像個靠譜的人就輕易地相信他。這本來是個非常明顯的問題:一個真正靠譜的人怎么會跟她老哥做朋友?
他請她等待。等到一個合適向她說明真相的時機。這種瞎話簡直擺明了是在拖延時間,可連詹妮婭自己也無法解釋她當時為何會聽從對方的要求。她覺得在那一天,在那棟看似普通的屋子里似乎有種令人心神恍惚的氛圍,人待在里頭就會忘掉現實。她失掉了她平常擁有的那份敏銳與警覺,似乎想也不想就遵從了對方的要求。幸而,即便是在那種莫名其妙地昏了頭的情況下,她對神秘事物的好奇心還是起了作用,令她在對方走后翻閱起案頭的文件。這大概不符合做客之道,但既然這地方有一個會把客人單獨留在家中,自己則落荒而逃的古怪主人,詹妮婭覺得所有放在案頭而沒被鎖起來的東西都應該是默認對自己開放的。她翻閱了書架上的各類期刊,在一個最普通最邊角的牛皮紙檔案袋里找到了幾份英文合同。它們被藏得如此漫不經心,簡直沒把她放在眼里。不過這一套沒準會對她老哥奏效吧。她老哥就是那種對送到手里的、放在鼻子底下的東西懶瞧一眼的人,哪怕他自己也很熟悉這個伎倆。
如今這兩個人都失蹤了。不同于她老哥的一點是,那個人的失蹤不止是見不到活人,而是音訊全無,真正像石沉大海一樣。對此詹妮婭有種不好的感覺,她想問問赤拉濱是否知道那個人的去向,可也不知能否信任這家伙嘴里說出來的話。眼下可沒有瑪姬·沃爾的同伙在場了,他們之間的關系因此變得更加微妙;沒人能為她驗證赤拉濱口中說出來的話是否真實,而詹妮婭確實把瑪姬·沃爾的警告放在了心里。她也無法忘記在她走出“槍花”前,馬蒂陶那種強烈地想要對她說點什么的眼神。假如詹妮婭先前懷疑過他們的居心,至少在最后一刻,馬蒂陶選擇把槍口對準了赤拉濱而不是菲娜和她。因此,她按照那眼神里的意思拿走了槍。
“這可能會有點危險。”赤拉濱說,“我們這次應該小心行事。”
詹妮婭迅速地集中注意力,把之前發生在“槍花”的事拋到腦后。“小心行事”這個詞從赤拉濱嘴里說出來顯得好笑,但這次他的語氣似乎挺認真。“什么樣的危險?”
“唉,這要我怎么說呢?各種各樣的危險呀。那里有瑪姬的人看著,這是毫無疑問的;你哥哥和我那位心理醫生也不是省油的燈——噢,別奇怪,瞭頭,令兄的問題姑且不論,咱們那位心理醫生在必要情況下肯定是會攻擊我的。實際上我懷疑,他對我的敵意要比對你的強烈得多。”
詹妮婭提議道:“你介意把事情說得更明白點嗎,船長?最好是能從頭開始。”她發現這件事從半截聽起只會更令人迷惑。可是赤拉濱連連搖頭:“時間不夠!時間肯定不夠呀瞭頭!我是很愿意給你說清楚一切你想知道的真相的,至少是我的版本的真相。可你要是想從頭開始聽,恐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呢。咱們現在得稍微抓抓緊,這樣才能趕上時機。”
“好吧,可你至少能告訴我那個地方到底有什么?”
“噢,我正是要說這個呢。在前頭我跟你說的都是關于人的危險,但無論是瑪姬還是周,他們的威脅和那個地方本身比都是微不足道的。瞭頭,等到了那個地方你最好凡事都聽一聽我的建議,這完全是為了咱們兩個好。”
“我聽說那里是一個藥企。所以里頭是藏著某種病毒嗎?或者是危險的實驗生物?”
“病毒!”赤拉濱用明顯是裝出來的兇巴巴的語氣說,“我怎么會怕細菌病毒呢?你們這兒的大部分細菌病毒對我都是不起作用的,因為我的生理結構跟你們不大相同。你也瞧見過那位馬蒂陶拿槍打我的結果嘛。”
他騰出一只手,對后視鏡指指自己的腦門。那里還殘留著一點淺淺的凹坑,不仔細簡直瞧不出來。詹妮婭默默地撫摸起腿上的菲娜,后者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赤拉濱,有點躍躍欲試。“生物從來不是最危險的東西,”赤拉濱又繼續說,“危險的是環境,瞭頭,從來都是環境。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要打死一只咬人的狼對你們多容易呀,就算漫天飛鯊魚也不算多難,可是污染、沙漠化、海平面上漲……對你們就不那么好料理了吧?”
“這和我們要去的地方有關系嗎?”
“咱們要去的地方,這么說吧,它的底部藏著一個大塞子。假如你們這兒是個空的小魚缸,只要塞子拔掉,水就會立刻灌進來,整個環境當然也就改變了。在那種環境里,咱們可能連一秒都留不住。”
“你是說我們會死?就像被溺死?”
“那倒不太一樣。”赤拉濱立刻說,“具體的情況要取決于運氣。不過既然咱們誰也沒有控制運氣的本領,情況確實不太妙。闖進那里以后我們可能會遇到水,遇到火,遇到任何一種你想象得到或想象不到的情況,取決于塞子被拔出來的時長。要是時間拖得太久了,那就連我也說不清情況會發展成什么樣。”
“聽起來你說的塞子更像是個異空間傳送門,或者地獄的入口。”
“有那么點意思,不過我們在無窮地質學里通常不用‘地獄’這樣的詞。”
“什么地質學?”
“無窮地質學。”赤拉濱慢條斯理地說,“我知道這詞對你有點陌生,瞭頭,不過它其實一點也不難懂。這就像你們的宇宙學,說到底是要靠各種方法弄清楚那些我們到不了的地方是什么樣子,還有它們生成的順序和最后的結果。當然,還有它們之間對彼此的影響。有一批人,一批自古穿著長袍子、戴著尖帽子的人,認為那些我們去不了的世界之中存在一個完美地點,你可以把它稱作是‘天界’,只要到達那里就意味著了解和掌握世界的一切。但那地方是輕易抵達不了的,你甚至可以說是根本不可能抵達的,因為它被無數危險現象包圍著,就像是漂浮在無底深淵高處的一個孤島。這些帶有危險現象的深淵在性質上非常致命,相信天界論的人就把它們統稱為混沌海。他們認為混沌海的浪潮會定期涌起,涌到他們所立足的干燥土地上,把天界與混沌海的少量性質帶入到相鄰的世界中。他們正是依靠這一絲被浪潮稀釋過的性質反向推測天界和混沌海底部是什么樣子。但是,有些情況下混沌海底部會生成一些孔洞,天然的或者人造的;海底的現象通過孔洞流入別的地方,那些在星層位置上和它們毗鄰的隨機區域。而這種孔洞,瞭頭,那就是我所說的藏在洞云路206號的大塞子堵住的東西。你不難想象如果塞子拔出來會有多糟糕。用你們的話說就是:地獄之門被打開了。”
詹妮婭認真地聽完了他的這番話。經過“槍花”的事情以后,她對他說的內容沒有一點驚訝的感覺了。她想了想說:“聽起來我們得想辦法加固塞子,把這個孔洞堵得更死一些。”
“你真是個可靠的人呀,瞭頭。“赤拉濱贊嘆地說,“愿意把這樣的麻煩攬到自己身上可真是了不起。不過,要我說,咱們眼下還是不趟這個渾水為妙。你們的世界有它自己的恢復能力,對于小的孔洞,你只要用塞子堵住一段時間,止住流血和外界的細菌污染,它就會慢慢地愈合;雖然它會比原來的情況更脆弱一些,留下點愈傷組織,但只要沒人再往上捅刀,事情就會慢慢地解決了。時間真是一種消滅大部分問題的好方法。”
“可是現在有人想把塞子拔出來,是嗎?”
“我們可以說有這種趨勢存在。”
他這種躲閃的應答頓時令詹妮婭微微起了疑心。“你剛才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船長?不會碰巧摻了一兩句假話進去吧?”
“假話!當然沒有!不過如果你要我保證全是真話……唉,這得取決于你怎么看了,瞭頭。我只不過跟你復述了一種已知的理論,那些古時候愛戴尖帽子的人的理論,至于這種理論是不是真的嘛,我可不好說呀。”
“至少你自己覺得它是真的吧?或者有很多人相信它?”
“是有很多人相信它,可也有差不多同樣數量的人反對它,還有更多的人半信半疑。它不是唯一存在的理論,只是所有流行理論里最直觀、最古典、最好接受的那一個。至于和它差不多同樣受重視的理論至少還有兩種呢。”
“哪兩種?”
“溢出論。”赤拉濱十分老道地說,“這是一幫造機器的人提出來的。他們不相信這世上有‘天界’這種東西,也不相信渾然天成的完美。他們最多只承認不同地質會帶來不同的特性和表現。并且,真正完美的東西只可能是他們自己構建和創造出來的。通過那些奇妙的機器他們早晚能創造出一個完美的世界,但在那之前他們能造出來的是一些封閉的小生態圈。這些生態圈內部已極盡理想了,可惜它們不能夠獨立存在,而是把構造矛盾的部分被排除到了他們的小系統之外,結果在整體系統上形成了平衡;他們的小生態圈完全合乎理想,而所有不合理的部分被那些奇妙機器圈定在模型之外,變成了致命的污染區域——他們一般管這個叫做‘高靈帶’。”
詹妮婭有點摸不著頭腦地瞄著中央后視鏡,與鏡中的司機互相對視了一眼。“噢,是這樣沒錯。”赤拉濱心領神會地說,“這理論挺難懂。他們說這個時通常還會配一大堆的公式。這就是為什么它不如天界論流行。不過嘛,有些人就是好這口呀,瞭頭,他們可討厭承認自己不是世上最聰明最偉大的思想了。”
“還有別的理論嗎?”
“還有一種我很喜歡的說法。”赤拉濱說。他接著澄清似地補充道:“我喜歡這種理論是基于浪漫式的欣賞,這并不說明我支持它的正確性。”
詹妮婭挑起眉毛:“這世界是一個劇作家寫出來的?”
“那可不夠浪漫。”赤拉濱說,“這樣的事早就有過啦!第一次很新鮮,第二次也不錯,第三次就沒意思了……咱們這個宇宙本身是一個活著的怪獸,瞭頭,但它不是我們這樣需要從外界攝取的生命,而是自給自足的。它不斷地自我創造,使體內發生種種變化;接著它又自我吞食,把養育的一切作為食糧來消化,由生至死,循環不息,就如你們所說的銜尾之蛇。不過它吃的并不是物質或時空,而是變化、事件、歷史……從這個角度來說它并不像在進食,更像是在做夢,我們都是為它的夢境提供素材的小小腦細胞,或者該說是構成腦細胞的基本粒子。總之,當時候到了的時候它就需要消化,需要把夢境清除。在這個版本的故事里,我們可以說那種被稱作‘高靈帶’與‘混沌海’的現象本質上是它的消化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