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0年,4月4日,開平。
開平,位于后世內蒙古東南部的多倫縣附近,是一座年輕的城市。
這座城市位于大草原東南角,水草豐美,很合蒙古人的習慣。它再往西北二百里就是大漠,對于游牧民族而言是個眼皮子底下的距離,因此控制了開平就能將漠南草原和祖宗分封的具有較大自主權的東道諸王分割開來。同時,開平又通過灤河連接到河北漢地,便于施加控制。忽必烈于1256年在此筑城,此后便一直把這里作為他的根本之地來經營。
今日四月初四辛丑,適逢小滿,正是黃道吉日。開平城中,原先的忽必烈王府,現在的皇宮,外部一片兵士守衛,內部鼓奏鐘鳴、煙熏霧繞、人頭竄動,正是一片熱鬧的景象。
“朕惟祖宗肇造區宇,奄有四方,武功迭興,文治多缺,五十余年于此矣……”
“……爰當臨御之始,宜新弘遠之規。祖述變通,正在今日……”
“……建極體元,與民更始。朕所不逮,更賴我遠近宗族、中外文武,同心協力,獻可替否之助也。誕告多方,體予至意!”
忽必烈高坐在大殿的正座上,此時一切草創,也沒來得及準備什么正式的冕服,他只是穿了一件白色的漢式長袍,威嚴地坐著,聽下面一個不知哪里找來的白發老宦官扯著嗓子宣讀他的即位詔書。
其實,之前他已經正式即汗位了。
去年底,他帶領大軍從鄂州回師,儀仗到處,一切土雞瓦狗都化為齏粉。
當他到達燕京的時候,阿里不哥派的大將脫里赤正在假托蒙哥遺命,征發燕京附近的民人為兵,惹得民間苦不堪言。忽必烈到達之后,脫里赤連個屁都不敢放,乖乖把民兵都放回去了,自此周圍民眾無不感念忽必烈的恩德。
今年三月,他率眾回到了老巢開平,召集蒙古諸部,召開傳統的庫里臺大會。親王合丹、阿只吉率西道諸王,塔察兒、也先哥、忽剌忽兒、爪都率東道諸王,都來參會,一致推選忽必烈為新任蒙古帝國大汗,稱“薛禪汗”。
之前幾任蒙古大汗,基本都是這么個流程走出來的,但是忽必烈又多走了一步,在庫里臺大會之后,又于今日在開平舉辦了一個漢式的登基儀式,正式稱了“皇帝”,立了中書省,還請人捉刀寫了一份正式的即位詔書。
這份詔書寫得文文縐縐,忽必烈都聽不太懂,不過主要思想倒是簡單明了:一,朕繼承蒙哥汗及祖上傳承,有十足的合法性;二,之前窮兵黷武民不聊生,是該改革的時候了;三,朕做皇帝了。
等到宦官把詔書念完,新任中書省平章政事王文統帶著文武百官,朝忽必烈跪下,大聲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嗯,對,就是那個王文統,李璮的首席幕僚兼岳父。
王文統年輕時就好修謀略,賢名遠播,輔助李璮從益都一地擴展到了大半個山東和淮北,確實地證明了他的能力。去年忽必烈在鄂州城下受阻,詢問有無人才能解此困局,當時的劉秉忠、張易、廉希憲等文臣就像他舉薦了王文統。他本來就喜好收集漢家人才,聽說了王文統的名聲,就想把他征辟過來,但他在李璮那干得好好的,也沒有跳槽的意思。直到忽必烈準備登基,一下子拋出了平章政事的高位,才把他挖了過來。
中書省就是蒙古和元朝的中央政府,相當于后世的國務院。平章政事其實并不是中書省的最高長官,其上還有中書令和左右丞相,但是此時都沒有委任于人,所以這個職位就成了事實上的最高領導。如此誘惑,王文統怎么能忍受得住?
當然,這事也是李璮同意的,雙方一個在外一個在內,正是黃金組合。
忽必烈滿意地站了起來,喊道:“好好好,俺……朕知道了,平身,都平身!”
他環顧四周,看到的一個個都是他收集到的漢人重臣。論武,有張柔、史天澤、董文炳、嚴忠濟這樣的猛將,論文,有姚樞、張易、郝經、趙璧、王文統這樣的智士,可謂人才濟濟、忠良滿堂!
忽必烈心知肚明,這些漢人,才是他的根基。若是論草原上的規矩,軍功他不如旭烈兀,蒙古傳統他不如阿里不哥,真正支持他的蒙古人并不多。若沒有漢地充沛的物資和人力資源作為后盾,他根本沒有爭奪草原之主的資格,只要敗上幾場,即使是現在支持他的塔察兒等人也會棄他而去,更別說那些有錢就是主子的色目人了。
所以他的政權,必須與漢人共建才行。
五月十九日,忽必烈正式建元,以當年為中統元年,當日頒布的詔書充滿了強調華夏正統的意味:
“法《春秋》之正始,體大《易》之乾元。炳煥皇猷,權輿治道。可自庚申年五月十九日,建元為中統元年。”
此時忽必烈尚未將他政權定名為“大元”,但是這份詔書,已經種下了這個種子。
當月二十七日,忽必烈指責阿里不哥謀反,緊接著大赦天下以市人心。
新生的忽必烈政權,看似繁花似錦,實則內憂外患。
外患自然在于他的胞弟阿里不哥,此人糾結了大部分的傳統蒙古勢力,準備與他爭奪汗位,極為難纏。當初成吉思汗和窩闊臺兩任大汗對有功之臣和子弟大分封,在蒙古高原兩側產生了兩個貴族集團,也就是大興安嶺一帶的東道諸王和西域的西道諸王。如今西道諸王大多支持阿里不哥,而東道諸王支持忽必烈,形成了危險的分裂局面。
更西邊還有一個西征未歸的旭烈兀,暫時還未表態支持哪一方,不知是對汗位沒有興趣呢,還是準備做漁翁呢?
而內憂就更嚴重了。蒙哥汗之前大舉攻伐南宋,看似打得不錯,勝利一個接一個,實際上大大透支了北地的國力。為了獲取資源大肆征發民力,生產被耽誤了不說,還產生了大量逃亡現象和民亂,因此今年的生產和稅收情況很不樂觀,不知幾年才能恢復過來。更別說還有遺留的世侯問題,各地世侯越來越龐大,眼看著就尾大不掉了。
但忽必烈畢竟是一代雄主,在這樣極端不利的環境下,果斷在內政、軍事、外交三條線上同時大刀闊斧地決策,以應對當前局面。
在內政上,他大量啟用漢臣,前往各地精心治理,與民休息、恢復生產,準備戰略物資,還采納了王文統的提議,籌備發行北地版本的紙鈔。
在軍事上,他先是讓各路世侯的軍隊返回駐地休養,準備來年再戰,但卻把這些軍隊的精華部分都留在了開平和燕京附近,組成了一支精銳的“武衛軍”。
冷兵器時代的尖兵,對身體素質要求很高,而這就需要充足的營養。但這時候能獲得充足營養的都是什么人?不都是大戶人家的子弟嘛!所以他這一手,不但增強了中央的勢力,還把各世侯旗下豪強的子弟收為人質,有力地加強了對世侯的控制。只有益都李璮,從來就沒往其他地方派出過軍隊,所以忽必烈也就沒辦法拿這招對付他。
在外交上,他本著遠交近攻的原則,為了集中力量對付主要敵人,決定先與次要對手和解。
在西方,忽必烈派出使節,封旭烈兀為“伊爾汗”,封國就在他新征服的波斯和中東地區。這一手的效果很明顯,果然旭烈兀是個沒多大野心的,覺得二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與其冒著大風險去爭奪整個蒙古帝國的大汗,還不如老老實實做個伊爾汗呢。于是他拿到這個位置之后,立刻就轉而支持忽必烈了。
在東方,高麗世子王倎原先在燕京做人質,已經滯留三年之久。此時適逢老國王去世,于是忽必烈采納廉希憲的建議,將王倎送歸高麗,與高麗結束敵對狀態,從東線收縮兵力加強中央的防御。同時,忽必烈還向他的重要支持者親王塔察兒讓渡了一些權力,允許后者將勢力范圍向遼東擴張,既收買了塔察兒,也減輕了東北方向的軍事壓力。
在南方,忽必烈派遣他的心腹重臣郝經為國信使,希望與南宋和談,互市通商,順便要點歲幣,以減輕軍事壓力、擴大財政收入。為了表示誠意,他還要求李璮停止向南進攻,在漣水開設商市,允許南北來往。當然,這策略其中肯定也有壓制李璮的成分。
三面收縮,便可集中力量向北,解決阿里不哥這個弟弟的問題。一旦搞定了內亂,集中東西兩道蒙古王爺的力量,十萬蒙古鐵騎再次出山,那剩下幾面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所以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時間,而拖延時間主要還是看與南宋的和議,這個重擔就落在了郝經身上。
郝經在忽必烈旗下一直以老好人著稱,是典型的鴿派,在南宋也頗有名氣。忽必烈派他去和談,顯然是在釋放善意。
但是,看郝經不爽、或者不希望和談成功的人,大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