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0年,1月19日,泗水縣,水晶宮。
陳海和呂子然等人換到了一處不大的雅間里,隨意聊了一會兒家常事,酒菜就送了上來,然后便開始推杯置盞。
酒過三巡,王銑借口解手,帶著呂家的小廝一起離開了雅間。
既然室內只剩下兩人,陳海便再無顧忌,舉杯對呂子然問道:“度遠,如此慎重,可是你們寧陽士紳商定修路事宜了?”
說起來,這便是陳海今天約呂子然來要談的正事了,也就是在泗水寧遠兩縣之間修建一條高等級公路的投資計劃。
東海國近年來大興基建,但畢竟現在的建設能力跟后世實在沒法比,管委會只能專注于主干道的修建,次級道路就只能交給民間了。為此,他們鼓勵民間自籌資金修路,在符合交通部的道路標準后,準許他們在二十年內對過往車輛收取一筆合理的過路費。
這種模式已經有了成功的先例,比如私營的諸城安丘公路。諸城、高密、安丘三縣的位置大致構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不過國道卻只修了高密諸城和高密安丘兩邊,而諸城安丘段就被空了出來。一開始,這沒什么問題,畢竟在此之前基礎設施和商業活動幾乎等于沒有,人們也不覺得這有多不方便。但之后隨著人員物資的流動日漸繁盛,當人們體會到國道的便利之后,就開始對這個缺憾感到不滿了。而不滿就意味著商機,后來就有一幫在諸城農貿市場發了財的商人共同合股,請著名的勝利建筑公司募人修建了諸安公路。
本來,他們并未指望這條路能賺什么大錢,只要能在功德碑上留名就算無憾了。但安諸公路投入運營之后,由于一個巨大的市場空白被填補,流量很快達到了一個相當高的程度,畢竟有了路之后節省的物流成本是顯著高于那些過路費的。因此,把帳一算,收益率就顯得很客觀了。
這個消息爆出去之后一度引發了轟動,鬧上了報紙和論壇,甚至有人擔心官方看著眼紅會收回運營的,鬧得管委會少見地在報上刊登聲明對此進行辟謠,重申了收費權受法律保護,并鼓勵民間資本繼續投資其他道路建設。
因此,這之后就引發了投資修路的熱潮,大量私營公路上馬。泗水縣這邊也受啟發,議員們打算籌集一筆資金,修建泗水縣與寧陽縣之間的公路。
泗水縣因商貿而興,交通自然是非常重要的。不過往東的通道方向有國家修建的國道和鐵路,不用他們操心,而往西南的兗州方向有泗水這條天然水路,暫時也不急,所以當務之急就是修通向西邊寧陽縣的道路了。
而在泗水縣的議員老爺們里面,對此最為上心的就是陳海了。對于別人來說,這無非是一筆二十年的長期債券,也就是賺多賺少的問題;而對于他這個物流行業的從業者來說,路就等于錢啊!大家一起出錢修路,而他賺的卻比別家要多得多,這種好事要是不拼命推動,近十年的資本家豈不是白做了?
所以這幾個月來,陳海在縣議會中上躥下跳,試圖促成此事。
不過泗水縣商業氛圍濃厚,其余議員也都一個個賽猴精。他們議論了幾輪,覺得這明明是兩縣之間的道路,為啥得讓我們泗水縣自己出錢?不行,一定得讓寧陽縣那幫冤大頭也出點血才行,就算不能對半出資,也得出三成才行。當然,談收益的時候,就不能跟出資對等了,其中有個周姓議員甚至提出了一個狠毒的方案,讓寧陽縣的出資算作“貸款”,只能按利率收息,而本縣的出資則是“股本”,完全分享過路費收益,真是坑人不見血啊。
當然,坑不坑,首先得把事情談成了才行。于是議會就授權陳海去與寧陽縣的士紳接觸,忽悠他們出資修路。不過寧陽縣與泗水縣體制不同,雖然緊緊相鄰,但它并非東海國旗下的一個縣,而是歸屬隔壁東平嚴家統治的。嚴家現在只有東平周邊這么一點地盤,自然把下面都抓得死死的,如果想要縣衙出面募資修路的話,就得讓他們點頭不可了。陳海沒門路去找嚴忠范談判,只能去寧陽縣那邊聯絡城鄉之中有頭有臉的豪商、士紳,忽悠他們以個人身份“買債券”。這一來二去,也算是混熟了,寧陽縣那邊不少人表達了贊同意向,也推出一個代表來替他們主持談判,也就是眼前的這位呂子然了。
反復談了幾輪之后,今天呂子然又從寧陽趕過來了,那么該有個結果了吧。
呂子然聽了,先是一愣,然后笑道:“你是說此事啊?好說好說,只要把我縣的出資算作股本,莫說三成,便是五成我們也出得!”
陳海聽了一喜,只要他們點頭了便行。那周扒皮出的餿主意太坑,寧陽縣鄰著泗水不可能沒有消息靈通人士,瞞不過他們的。但無所謂,只要他們同意出資,泗水總不會虧,縣議會那邊總能游說過去的。
他剛要舉杯敬酒,呂子然就用手掌擋住,話鋒一轉:“且慢!不瞞兄長,此次我來,除了修路一事,還有另一要務相托!”
陳海心里的石頭頓時又掛了起來,臉上卻裝出了豪邁:“何事?只要我能幫上忙的,盡管講!”
呂子然哈哈一笑,朝東一抱拳,說道:“永言是泗水議員,按理可向東海國朝廷上書,只求兄長幫我縣呈上一份內附降表即可。”
“好說!”陳海聽說是送信,下意識答應下來,但很快意識到不對,臉色唰一下白了,“你,你說甚?內附??降表??”
呂子然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正是!嚴氏在我寧陽橫征暴斂,派來的縣官魚肉鄉里,我們再也忍不了啦!所以,我縣上下紳民父老無不盼王政如盼甘霖,現在就希望脫離虎口,歸屬東海治下,還請永言兄幫我傳達此意,請管委會救民于水火之中!”
陳海可是目瞪口呆了:“竟有此事……等等,你們為何早不歸晚不歸,等到此時才歸來?”
呂子然哈哈一笑:“說來,這還多虧了陳兄。本來,我縣紳民只是一盤散沙,縱使對嚴氏不滿,也只能任其施為。直到去年,陳兄在我縣上下奔走,將士紳商民齊聚一堂,會議民生要事,我等才體會到此間妙處。嘗過滋味之后,之前的日子如何還能忍耐?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奉上萬民表,請東海國將我縣收去罷了!”
這下,陳海不僅目瞪口呆,同時也冷汗直冒了。乖乖,雖然這姓呂的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但這可是一城之歸屬,兩國之間生死交兵的大事啊!說不定得牽扯到幾千幾萬人的生計和性命啊!這么大的事,居然是我搞出來的?
他下意識就想要推辭:“呂,度遠兄,這,這事太大,我可擔待不起啊。”
“呵呵,既然陳兄不愿摻和此事,那也無妨。”呂子然玩味地笑著,“不過我縣紳民心意已決,而且此事牽扯之人甚多,估計早已走漏了風聲出去,所以開弓沒有回頭箭。我等已準備了旗幟和遺書,若是事成,便舉旗迎王師;若是不成,便只能遺書以警天下了。當然,陳兄之前為我等奔波串聯的義舉,早已寫在遺書里了。”
陳海頓時懊惱地漲紅了臉,誰說只有周扒皮這樣的銀行家會坑人的?姓呂的這樣的書生同樣坑人不見血啊!
媽呀,要是真如他所說,寧陽全縣舉城來歸,結果因陳某不肯傳信而被嚴家屠了個干凈,最后偏偏還把遺書給流傳出去了,那自己這還不被天下人戳脊梁骨到死啊?這無恥之徒以后生意也別想做了。
“罷了!”陳海紅著臉拍了一下桌子,“呂兄和寧陽諸人的義舉實在令人佩服,這活我陳海接了!”
1月21日,泰安府,奉符縣。
山東地區,也就是宋朝行政區劃中的京東路,實際上是由五方勢力分治的。東邊東海國占據了半島尖端,北邊李璮的齊國控制泰山山脈以北的濟南益都一帶,南邊夏貴的滕國控制濟、兗、滕三州,西邊嚴家掌握東平一府。除了這四方諸侯,南宋朝廷也在里面插了一腳,正中央泰山腳下的奉符縣是歸他們直轄的——當初東海商社吃得太飽,不想把控制區延伸得太遠以免還要攤薄兵力駐守,就把這塊地送給宋世祖樂呵了一下,正好用作與其他勢力之間的緩沖區。而當初宋世祖拿到這塊地確實也很高興,畢竟泰山封禪可是他的夢想啊,雖然后來因身體原因無法成行,但還是把該地一舉擢升成了泰安府,雖然轄區內只有一個縣,但這行政級別可是夠高了。
奉符城中簡陋的府衙之中,現在正停著一輛豪華的云中馬車,周圍還有幾名披掛了銀甲的近衛兵散開警戒著,標志著里面正有來自東海國的大人物在訪問。
實際上,里面的來客是在前不久替代季國風來掌管萊蕪郡的木云心。他今天過來,一是為了跟同樣新上任不久的泰安知府陸崖打個招呼,二是為了解決一下已經拖延了一陣子的開礦事宜。
當初東海人沒覺得奉符縣有太多好東西,于是隨便就設成了緩沖區。不過,近期他們卻在泰山腳下有了重大發現——當地人制取巖鹽的一處鹽鹵礦具有相當高的含鉀量,也就是說那是一塊珍貴的鉀礦。
鉀無論在軍事工業、化學還是農業上都有極大價值,因此就被東海人盯上了,準備開發出來。但這里畢竟是朝廷的地盤,牽扯不少,之前鬧出不少事來,今天木云心就準備把此事徹底了結。
陸崖雖然是一縣知府,不過宋朝官制并未明確將職務級別與官員品級一一對應,也就是說做這個知府的既可能是三四品的大員,也可能是品的官場萌新。而泰安府孤懸京東,對朝廷來說食之無味,只是個打發閑人的地方,因此陸崖這個六品官就被打發過來了。
他收了木云心一份禮物,現在就好說話的很:“好說好說,既然這是甚‘鉀礦’,那便不需依鹽禁行事,民間自行開采即可。”
既然事情談妥,木云心臉上也掛起了笑容,正要再吹幾句牛逼,突然堂外傳來一聲咳嗽,然后一個近衛兵走了過來附耳對他說了什么。
“什么,密電……?!”
這下他也無心再流連了,立刻起身向陸崖告辭,然后緊接著出門上車向東回了最近的軍事基地萊蕪要塞。
在那里,有通過電報特意向他發來的管委會的最新緊急指令:寧陽縣要加入東海國,他作為離現場最近的大員,必須即刻趕往那里控制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