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0年,1月19日,泗水縣。
山東地區中部,厚重的蒙山山脈將西邊的東平、滕國與東邊東海國的臨沂、日照等郡分隔了開來。山地通行不易,所幸,在這群山之中,有一條像是被斧子劈開一般的平坦通道,地勢不高、道路易行,將兩地連接了起來。這條通道,西側出口是泗水縣,東側出口是費縣,可想而知必定是商旅頻繁經過的地方,可謂“黃金之路”。
西出口處的泗水縣這幾年發展的尤為繁盛。此地既是通道的一端,又是泗水的上游,商船可以從這里出發,經兗州進入南清河,之后北上濟南、南下淮運,各處都可去得,區位優勢再明顯不過了。
而在區位優勢的基礎上,該縣還有一個巨大的政策,泗水縣是一處自由貿易城市。
外界貨物運到泗水縣并不需要繳納關稅,可以先運過來,與本地坐商辨明品級、議定價格、講明運輸方式,再向東進入泗水新城的海關,到那邊交稅入關,然后便可在東海市場上暢通無阻了。
在這個極其強大的政策催生下,泗水縣成了魯中地區商品的集散地,各地商人和資本聞風而來,很快就將這里建設成了東海國中有數的商貿重鎮。不知多少商人在這里膨脹成了大戶,也不知多少辛勤的小個體戶在這里發了家。當然,也使得本縣財政收入極為豐裕,縣衙請來大師對城市格局進行了專業的規劃,城區的攤子已經超越了舊城墻,由兩條十字交叉的柏油大路分割為“四象”向外延伸出去。其中,東北角的“壁奎區”由于北臨泗水碼頭、東接新城海關,格外繁盛,商鋪林立,酒樓云集,超過四層的高樓隨處可見。
而在這些一看就很有錢的建筑群中,有一座新落成的建筑尤為顯眼。
它位于城區東緣靠近泗水一條支流的地方,占地足有一百畝,連著周圍的道路都被好好整修了一番,里面梅蘭竹菊亭臺水榭自不必說,關鍵是正中有一幢高大的方塊型建筑,通體亮閃閃的,居然是以鋼筋水泥為骨架,鑲嵌大片透明玻璃建成的!
它便是中央市著名的大飯店“水晶宮”的分店,也是首家分店,足可見泗水縣的地位。
“水晶宮”,原本是農業組(現在在新一屆管委會中已經正式升格為農業部了)下轄的產業,位于中央市二環區。最初這座先進建筑并非是什么飯館,而是正經的科研機構,是用來研究最尖端的農業技術的。為了保證環境穩定,他們搭建了高大的玻璃溫室,在內部用了高大上的多層種植甚至還有一些無土栽培,用來培育良種以及給土豆脫毒。這種華麗到亮瞎眼的配置自然吸引了大量的目光,無數人慕名而來參觀,并深深為東海國先進的工業與農業技術而贊嘆。后來,一部分股東順勢申請了一個乙類項目,在溫室內開了一個飯館,雖然食材未必就是里面產的,但有這個噱頭在,還是火爆異常,收割了無數智商稅,算是成功把巨大的游覽流量變現了。
現在,這個水晶宮大飯店又在泗水縣開了分店。由于它名聲在外、裝飾風格獨具一格,再加上現在是冬季,溫室內溫暖如夏,果然復制了中央市本店的成功,吸引了一大批高端客戶。這座豪華飯店雖然地處城區邊緣,但仍然有不少人慕名乘車前來一探。
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高端客戶,現在正坐在水晶宮二樓臨窗的位置,一報。
年輕人的穿著很有時代特色,頭頂依然扎著髻,不過卻戴著一頂改良過的潮流氈冠,正好貼著發型蓋了上去,而身上穿的也是合身的羊毛衫而非傳統的寬大袍服,有些不倫不類,但在這個新舊交割的時代并不罕見。
他剛放下一份《泗水快報》,又拿起一份官方出品的《東海新聞》,略瞄了一眼,就對著頭版讀了起來:“高麗使團抵達中央市,或將與我國建立進一步外交關系。”
高端客戶聽了,把目光從書上移到年輕人的臉上:“高麗人總算是開竅了,再不跳船,蒙古人那艘破船可就要沉了。對了,他們那些叛軍怎么樣了?”
此人名叫陳海,原本是即墨豪商陳家的保鏢,因在某次事故中恪盡職守保護了家主陳一成的安全而獲得了陳家的報答,得到了一筆資金和商業資源,自己出來開設了一家“四通鏢局”,經營在各地之間運輸貨物的業務。
商場變化莫測,他后來因各種機緣巧合,娶了泗水縣一戶土豪家的嫡女為妻,業務重心也從東海郡移動到了泗水縣。在此之后,四通鏢局搭上了東海國大基建的春風,運輸業務從西頭的泗水一直通到了東頭的文登,財源廣進不說,陳海本人也在泗水縣捐了個議員的位置,可謂政商兩開花,現在也是一方有頭有臉的人物了——他面前的這本厚厚的《東海縉紳錄》,每年一更,收錄各地名士的名號、簡介、著述,最出名的一批還由精通新畫術的畫師繪制人像,是了解東海上層階級的必備參考書,已經連續三年登錄陳海的信息了。
已經是一方大佬的陳海,自然知道消息靈通的重要性,各類大小報紙訂了個遍,現在飯前等人的休閑時刻,也得讓人讀給他聽——陳海少年家貧,無緣讀書識字,發達之后雖然惡補了一些文化知識,認識了基礎漢字和數字符號,至少能看懂賬目了,但是看起書報來仍然不順暢。但不要緊,他有錢可以請人給他讀啊!
陳海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就是他岳丈家的一名子弟,名叫王銑。他從小識字,讀過一些經書,還看過一些新學的書籍,被陳海請來幫忙讀報,同時也做些核查賬目、出謀劃策之類的活,算是他的心腹了。今天陳海宴客,也把他帶在身邊。
王銑又看了一眼報紙,連忙把它鋪在桌上,指著上面一角上的高麗半島地圖說道:“有呢,進展不大,叛軍還是占著平京一帶,估摸是冬季不便動兵,南軍也沒法去收復。”
之前高麗國的林衍發動政變,奪權自立,但反對勢力頗大,高麗國內一系列與元朝關系密切的實力派都不認可他。不過,好巧不巧的,東海國正好這時候在遼東開拓,隔絕了元軍進入高麗的通路,所以高麗國的親元派也就沒有底氣發動內戰,只盤踞在半島北部的平京(平壤)一帶,與南邊的林衍對峙。雙方數有摩擦,但沒有大戰,大體上在對峙著。
陳海蔑笑了一下:“就這半點地方,也打來打去的……罷了,不說那高麗人了,還有什么大事么?”
王銑順手往報紙下面點了一下:“有,說是我軍在遼陽擊破一批馬匪,殺敵無算……”
這自然是胡說的。四野在遼陽跟頭輦哥真刀真槍大戰了一場,取得大勝,但東海人本著悶聲發大財的意圖,沒有立刻聲張,以免激起元朝的劇烈反應,而是想著趁著鬧大之前多攫取些好處,所以報紙上并沒有戰爭的消息,公開渠道只稱“剿匪”。不過對于消息靈通的有心人,這個說法也只是個淺淺的遮掩而已。
陳海哈哈拍了一下巴掌:“哈,剿匪都剿到遼陽去了?還真有一套啊!”
王銑也面生向往之情,往北一抱拳,說道:“有賴王師用命,希望早日能收復燕京吧。”
陳海又是一拍巴掌:“對啊,收了燕京,重整江山……”然后突然察覺到失言,看了看周圍,趕緊閉上了嘴,“呃,不說這個了,對了,有說新一年的鐵路計劃了沒?按理說該放風了啊。”
他從事物流行業,對鐵路建設自然關注的很。雖然四海鏢局的主要業務走的是公路運輸,看似鐵路對他們構成了競爭,但實際上鏢局的核心業務并非是“運輸”而是“對接商業網絡”,也就是把一地商人的貨物運輸到異地交給另一波商人,關鍵在這些人脈上,而運輸方式只是“成本”。實際上,鐵路運輸的最大客戶和受益方就是這些既有的物流企業,自從膠沂鐵路開通,走陸路的物流成本降低了一半以上,周轉率更是大幅提升,使得他們的利潤空間一下子多出來一大截。作為這個既得利益者,陳海當然希望鐵路修得越多越好。
王銑又翻了一下,終于在第三版有所發現,連忙指給他:“有了,說是要從萊西開始,往北經招遠、黃縣修到蓬萊。”
陳海身體前傾看著紙上的路線示意圖,腦內回想著那一帶的地形:“嗯,這一帶地形不算陡,一路上人煙也多,是個中平的路線,比起之前說的從萊陽往東北到牟平的要好。希望能早點修好吧。”
他正認真地看著地圖,腦中盤算著將來的布局,對面的王銑卻突然咳嗽了一下,然后輕聲對他說道:“東家,呂員外來了。”
陳海一聽,趕緊抬起頭來,把桌上東西交給王銑收拾,然后自己站起身來轉過去。
果然,身后不遠處,一名穿著土黃色棉袍的富態男子帶著一名小廝剛從樓梯上走上來,正在對服務生問著什么。于是他趕緊朝那邊招呼道:“度遠兄,在這兒呢!”
“呂員外”聽到呼喊,抬頭朝這邊看來,找到陳海這個目標后輕松一笑,對服務生一抱拳,就朝這邊走來。“永言兄,久等了,失敬失敬啊!”
陳海帶著王銑迎了過去:“哪里,我也是剛到。再說了,度遠這等貴客,等多久都不算久啊!服務員,給我們那桌上菜吧!”
這位呂員外就是今天陳海要宴請的正主了,名叫呂子然,字度遠,是隔壁寧陽縣人士,也在泗水縣做點生意。他聽了陳海的話,趕緊做了個“停”的手勢,又看了看陳海所預定的那個靠窗的桌位,拉過陳海小聲說道:“莫急,永言,可否換處僻靜的雅間?”
水晶宮位子貴,陳海覺得今天的會面也沒那么重要,就沒訂昂貴的雅間,窗邊賞景也別有意趣,沒想到居然被呂子然給嫌棄了。換了別時,這種挑剔的行為顯然是破壞友誼和會談氣氛的大忌,但陳海看向呂子然,發現他表情真摯,顯然并非是故意找事,又轉念一想,或許今天他真的是帶來了什么重要消息不適合在大堂中談話,于是點頭表示認可:“那好,就換個雅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