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元年,5月2日,長安。
去年以來戰事緊張,元國殘存的國土上無不充滿了刀槍劍戟之聲,都城長安自然也不例外。
不過,此時的長安市面非但沒有冷清下來,反倒比往日熱鬧了些。這是因為元國自南方抽調了不少精兵回長安協防,為安軍心又發了不少賞下去,兵將們有了錢自然就進城喝點小酒聽個小曲,連帶著各坊商家們的生意也好了不少。
在這熱鬧的市面上,平章政事張易輕車簡行,沒有乘他那輛進口的豪華馬車,而是坐著一頂樸實無華的小轎,七拐八拐,入了工部侍郎孫拱宅邸的后門。
孫拱是神川郡公孫威之后,有家傳的制甲手藝,善工匠活,曾制造過一種折疊盾,為忽必烈所贊賞。除此之外,他平日在朝中存在感不高,少有交際。但近年來,他在長安官場的地位卻水漲船高,不少高官顯貴平日都愿與他賣個好,結個善緣——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孫家現在是少見的橫跨元夏兩國官場的家族之一!
孫氏一族居于順天府,也就是現在夏國的保定郡,當年在東海軍攻入順天之前就主動帶路了。如果僅是這樣,那沒什么用,投降過去的顯貴家族多了,不判你流放海外就算好了,幾乎沒有重用的可能。但孫家偏偏就成了例外。
當年孫威起家就是以卓越的制械手藝受成吉思汗器重,此后孫家也一直注重收集工匠,建立了一系列采礦、冶鐵、鍛造等產業。東海國崛起后,他家主動在膠東建立了人脈和商業網絡,引入新技術,壯大自家產業。按現代觀點,這叫“實業家”,是華夏國最欣賞的新勢力之一。因此,孫家就作為難得的馬骨被華夏重用了起來——也沒怎么重用,就是吸收了幾個孫家子弟進入了公務員系統,還是異地上任,但這釋放出了一個清晰的信號,使得孫家為世人所矚目。
按理說這是“通敵”,孫拱應該被元國處理掉才對。但消息傳回長安,忽必烈對此裝作沒看見,繼續讓他做他的工部侍郎,畢竟像他家這樣跟外國勾搭的元朝官員還有不少,眼下還指望他們做事,要是當即發難的話誰都不好看。其余官員就更不敢為難他了,反而還要多加恭維,說不定以后就能多條出路呢?
今天張易來找他,就是為了尋一條出路的。
張易的小轎入了院,在侍從的引領下,停入了后院的車庫之中——然后也正巧了,孫拱正在車庫旁邊的工坊里雕琢一柄手槍,張易一下轎,就見到了他。
孫拱見了他一愣,笑道:“張平章,蒞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啊!”然后又舉了一下手中的銼刀和手槍,“干些粗活污了手,恕不能出迎了。環兒,給平章大人搬張椅子過來,要軟椅!”
“哦不,軟椅就不用了,現在天熱,藤椅便可。”張易尷尬地擺擺手,也沒擺平章政事的架子,不等椅子過來就走進了工坊里。
他也看不懂孫拱是在擺弄些什么,只下意識地恭維道:“啊,好俊的手藝!”
孫拱掰了一下手槍側面的燧發機,聽到里面傳來的脆響,露出喜色,但很快又搖頭道:“雕蟲小技而已,跟機械制造的差遠了……不談這個了,張平章今日找小底,是有什么事么?”
這時侍女搬了一把藤椅過來,張易坐到了孫拱對面,想了想,還是露出一副凄慘的表情,說道:“孫兄弟,你可要幫幫在下啊!”
孫拱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平章,何出此言!”
張易從袖中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放到孫拱面前,問道:“孫侍郎,這檄文你沒看過么?”
孫拱瞥了一眼過去,不禁笑了出來。這檄文是昨天才出現在長安的,據說是夏國發布的《討戰犯檄》,先是很不客氣且很自大地指責元國全體文武官員及軍人“事虜”“助紂為虐,戰后必將清算”。然后又重點點出張易、安童等人,指稱他們為制造黃河大決的戰犯,懲罰格外嚴厲。又稱若有義士誅殺戰犯,可抵消自己的罪責,甚至獲得獎勵。
此檄一出,長安城中頓時人心惶惶,張易作為其中的首惡更是驚慌失措,這就找上孫拱的門了。
“平章,你真信這份檄文么?他們要審你也得先打到長安再說。夏人自大,號稱元人皆有罪,這不更激起軍民義憤么?上下同仇敵愾,他們想打過來更不容易了。況且,夏人將你稱作戰犯,不更證明你對大元的忠心了么,皇帝定然要保你。只要大元仍在,你不就無虞了?”
張易苦笑著搖搖頭。大元有幾斤幾兩,孫拱這個埋頭干活的可能不清楚,但他這個整天處置軍務糧草的還能不清楚?地圖上看著仍是偌大一片,但如今能實控的也就山西、陜西、四川、湖北四地,其中的湖北四川還有一半被軍頭把控,近乎聽調不聽宣,其余邊邊角角還有不少土地,如云南、烏斯藏,但也對中樞起不到什么幫助。
別看現在賬面上還有二十萬大軍,但其中有多少空額不說,以當下朝廷這捉襟見肘的財政也供養不起。現在中書省焦頭爛額,只能用些飲鴆止渴的辦法去養軍了,比如準各軍就地征集糧草、發鈔充餉、鬻官募資……
這樣下去,不出兩年,不待夏軍打過來,這大元國自己就得崩潰了。等到那時候,自己能逃到哪里去呢?
想到這里,他不禁又唏噓感嘆,當年蒙古人在中原大地上狼奔豬突,從無敵手,怎么自建起了這大元國,就每況愈下呢?
呃,這個念頭太大不敬,他搖搖頭,趕緊壓了下去,然后又說道:“皇帝圣明,文成武德,大元當然不會完。只是,我家人尚在太原,而夏軍已臨雁門,太原岌岌可危,若是家人落入夏人之手,恐怕落不了好。然則我施政定策是善是惡,都是我一人之所為,與家人何干?我不指望夏人能放過我本人,但一人做事一人當,禍及家人就太不該了。所以,不知孫侍郎能否有策教我,如何能保住我一家老小?至少也要留一條血脈啊!”
孫拱嘆了一口氣,將手上的活計放了下來,對張易一拱手,道:“平章掛念族人之心,令人佩服。”然后又搖搖頭:“不過平章也不用過于擔心,華夏也沒有禍及家人的說法,多半是將張家老小流放海外罷了。”
張易又露出了苦笑:“流放海外,能活下來幾人,這還只是‘罷了’?”
孫拱抬頭看了看他:“真沒那么兇險,無非是疫病多了些,但做好衛生也不用太怕。平章,想開點,即便使了些手段,勉強留在故鄉,張家在夏人眼中也始終是‘敵民’,處處掣肘,沒個幾十年緩不過來。但若出了海,那比起海外的土著,我等卻與夏國國民一般都是‘華人’,海外省一以視之,不但不打壓反而會有所扶持。這比起困在本土,不反倒是虎入深山、龍歸大海?自此之后海闊天空再也無拘無束了。”
張易驚訝道:“竟是這般?倒也不無道理……”
孫拱又把工具拿了起來:“所以,我建議,平章也不要費心想什么脫罪了。不如趁現在的機會寫信回去,讓家人處理田產換成浮財,日后也好有個準備……”
張易一愣:“換成浮財,那不是更被夏人收繳去了么?”
孫拱笑道:“田產之類怎么也保不住的,但浮財你可以事前主動捐出去。雖說最后都是兩手空空,但夏人看在你恭順的面子上,總會多優待些的,說不定還能單獨給你家備條船呢。”
這時,正好侍女也把茶端上來了,張易臉色青白,接過茶喝了一口,最后站起身來,苦笑道:“也只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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