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弗雷德撤銷了火之國度。
他本來在以大日神權特有的特性凈化荒野中被困鎖的亡靈。
然而剛才一股磅礴到令他生不起半點抵抗之心的威嚴輻射到了此界的每一角落,浩浩蕩蕩,光明正大,其中蘊含的概念讓阿爾弗雷德一度根本無法將其與“死亡”掛上勾連。
這堪稱磅礴與恢弘的死亡神權,在瞬間將此界被困鎖的無數亡靈收入“囊”中。
他望向山谷那邊。
殿下已經返回,另外一位也不知是回了殿下的心神中,還是去了何處,獨留殿下一人。
他能看出來,殿下的心情不是很好。
殿下心情不好的時候,總喜歡盤腿坐在半空,單手托著臉頰,目光無神地怔怔望向遠方。
這個習慣即便是過了萬年,又經歷了一次生死輪轉,殿下依舊不曾改變。
這種關頭他不喜歡別人打擾自己,哪怕是曾經最受他寵愛的黛爾希斯,也不會選擇在這種關頭驚擾他,而作為騎士的阿爾弗雷德,更是早已習慣于靜靜陪伴在殿下身后。
不過這次阿爾弗雷德沒有上前,就只是靜候在荒野之上,望著與老人相伴而坐的那道背影,目色復雜,心中思緒萬千。
紀長安坐在顧老爺子身邊。
也不知時間過了多久。
這座逐步走向死亡的世界沒有日出日落,自然也無時間流逝的參照物。
他就只是安靜地坐在老人的身邊,享受著最后的時刻。
回首往事,好像從某個特定時間點開始,從自己被任命為魔都督察起,身邊的人就開始一個接一個離開自己。
有些人只是暫時走了,可有些人卻是永遠消失在了他的世界,又或是即將消失。
就在剛才,顧老爺子告訴他,此地就是他為自己選中的埋葬之所,他準備獨自一人在此地享受此生最后的閑暇時光。
言外之意,無外乎嫌他在這礙眼,讓他哪涼快哪呆著去,話里話外都是趕他走。
紀長安追問老人究竟還有幾年。
老人隨口說十年,也不知是真是假。
紀長安當即瞪眼,說難不成您老準備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鬼地方一個人呆上十年?
老人瞥了他一眼,沉默了會,平靜道自己將在接下來的十年中尋回曾經的自我,而后彌補此生最后一個遺憾。
紀長安不禁愣了神。
如果自己沒記錯,身邊這位體悟過人生百態,走至塵世盡頭的老人,這一輩子好像就只有兩件憾事。
第一件是尋一位傳承之人,好將自己的拳術、拳意傳承下去。
為此,老人曾盯上了林珞然,也正是因此才會與他紀長安相遇、相識,最終結緣。
而第二件,則是世間無神。
一身拳術已臻至人間巔峰,拳意更是浩蕩如汪洋,在腳下自我這條道路上走出了很遠很遠,甚至因為體系不清,而無法辨明自己究竟走了多遠的老人,只憾這塵世無神,尋不到一位可問拳之人。
就好像練了一輩子的拳,卻到最后無一出拳處。
最后一件憾事嗎……
紀長安很快又捕捉到了被他剛才所忽視的一個關鍵詞。
十年。
那家伙離開此界前,說過他的離開亦是為了擾亂那道裂隙,防止天外邪神通過那道裂隙闖入這座世界,但最多也只能維持十年。
紀長安難以置信地望向顧爺爺。
老爺子是準備留在此界,對付十年后可能就會闖入此界的天外邪神?!
下意識間,他就想勸老爺子放棄這個危險的念頭。
可嘴唇蠕動間,他卻突然噤聲了。
一是因為老爺子本就為數不多的壽命,按照最初的說法,他只剩下了一兩年時間,現在卻成了十年,貌似還賺了不少。
第二,則是因為這是老人最后的憾事。
如果說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堅持,一生的野望,那么對于大限將至的顧老爺子來說,臨死前真正能令他暢快的,必然是彌補昔日的最大遺憾……
自己……似乎沒有任何理由來勸說顧爺爺。
紀長安的眼中掠過一絲陰郁。
人生好像總是分別。
卻唯獨不見歸期。
“長安,你記得我曾與你說過的現世四境周邊的勢力嗎?”
老人忽然開口問道。
紀長安一怔。
猶記得那是很早前,第一次“特訓”時期的事了。
那時的自己剛剛踏上蛻變之路。
顧青云語氣平靜道:“逃離西境的那名天災,由我當年親手鎮殺。”
電光火石間,紀長安的腦海中忽然打通了一條脈絡。
兩個看似相差甚遠,近乎平行的故事,突然串聯了起來,咫尺相纏。
他呆呆地望著身邊的老人,這位從不曾提過齋藤幽蘭一句的老人。
——那一年,有個男人對著心愛的女子鄭重宣誓,終有一日他會拳殺那位肆虐人世,不把人命當人命,更傷害到了她的西境天災!
原來。
他真的做到了。
哪怕那時他們早已分離。
就如老婦人臨死前說的一樣,他從不曾騙過她一句。
紀長安忽然有些茫然。
他突然發現原來自己根本不了解顧爺爺,對他所知甚少。
“老夫在躋身王座后,曾悄然回過一次現世四境,給出的理由是了斷塵緣,自此以后一心向拳,追尋道之極盡。
老夫先去了北境,以雙腳丈量世界樹的高度,一路爬到了樹冠之上。
而等老夫爬到樹冠之上,才發現那里的風景也就如此罷了,與曾經的期望值相差甚遠,甚是無趣。”
“再那之后,老夫又重走了遍現世四境,去了南境的極寒冰川,又走了遍東境的小城古鎮……”
“皆是順著過去的足跡。”
“然后……”
“老夫告訴自己,我已經放下了。”
“接下來的顧青云,將真正踏上問拳極道者的道路,此后一往無前,這方天地間再無阻礙,直至拳破界壁,闖一遭那浩瀚星空!”
說到此處,老人語氣斬釘截鐵,字字逼人。
早以渾濁的雙眸熠熠生輝,跳動著吞吐天地的火光,沛然莫御的氣勢睥睨四方!
只是一窺此刻,就仿佛能看見昔日那個如日中天,被此世萬靈喚為狂徒的男人,究竟是何等肆意妄為,無法也無天。
當年的顧青云。
身前無人。
可這位曾走至塵世巔峰的老人,卻忽然在此刻流露出了一絲疲憊,一絲完全不應該出現在他身上的疲憊。
老人出神地望著遠方曠遠的天幕,就像一個普通老人一樣絮絮叨叨地輕聲道:
“可一直到不久前,我才發現,原來我一直未曾放下,只是強迫自己忘記了。”
“我曾將前路被阻的原因盡數放在蓋亞的頭上,可直到不久前我才明白,原來我根本就沒做好舍棄一切的準備,自然也沒有踏上真正的極道之路。”
“兜兜轉轉,原來我這些年一直在原地徘徊打轉,也就難怪臨近結尾也看不透那最后一層瓶頸。”
“那么顧爺爺現在是放下了嗎?”紀長安忽然開口問道。
老人停頓了片刻,目色平靜道:
“不錯,直到你派來的人將她送我的最后禮物交付到我手中時,我才真正放下了。”
紀長安輕聲道:“是真的放下了,還是心死了?”
老人身軀一震,原本挺拔的脊梁瞬間佝僂了下來,宛若擎天的神柱轟然坍塌。
他沉默許久,仿佛在直面自己的本心,久久才開口道:
“既是心死,也是真的放下了。”
老人有一句話藏在心底沒有說。
既然這一世無緣,那就下一世再見。
紀長安默然,對這個答案并無意外,他目光幽深地望著老人,輕聲問道:
“那么如若光陰長河能夠倒流,您再次回到當年的轉角處,您會選擇怎么做?”
目露疲憊,連身軀都略顯佝僂的老人沉默了會,反問道:
“你覺得,老夫應當如何選擇?”
這一刻,坐在他面前的年輕人正襟危坐。
他的目光平靜如湖,幽深地讓老人首次生出了陌生之感。
他直視著身前老者,一字一頓道:
“這天下何事,不可隨意?”
老者身軀轟然一震。
他凝視紀長安許久許久,驀然大笑。
他的大笑聲響徹在天地間,暢快至極,隨性灑脫。
“好!好一個天下事!”
原本微微佝僂的身形再度挺拔,頂天而立,老人眼中的疲憊一掃而空,神采飛揚,盡顯英姿雄發!
他雙手輕握雙膝,身周氣焰升騰而起,大笑道:
“顧青云受教了!若有來世,絕不敢忘!”
話語落盡時,老人身上的頹喪之氣已是一掃而空,已然重復往日風采,眼中燃燒著熊熊火光。
他抬起右手,緩緩握拳,如同將天地間的權力都盡數握在手中,淡淡道:
“去吧,長安,離開這座世界,奔赴屬于你的戰場,未來十年內,找到那個與天外邪神勾結的叛徒,將他的人頭擺在老夫的墓碑前。”
“至于此地。”
“就交給老夫吧。”
紀長安深深地看了老人最后一眼,右手抬起握拳,輕輕碰在老人的拳頭上,如若接下了某種重擔。
他輕聲道:
“那就在此預祝顧爺爺旗開得勝。”
“主世界那邊就交給我了。”
“十年之后,由我來庇護這座世界,無論何事,我紀長安一肩挑之。”
望著仿佛一念之間突然長大的年輕人離去的背影。
盤坐原地的老人忽然間低聲笑了。
那個總是得過且過,不爭不搶的少年,終于有了點令他都不禁為之側目的模樣。
那并不寬厚的肩膀上,悄然無息地背負起了即便是他都會覺得沉重無比的擔子。
無論何事,一肩挑之?
很好。
這等狂言,不愧是被他顧青云看中之人。
目送紀長安一路離去后,老人緩緩從懷中取出了一個木盒。
當木盒被緩緩打開,躺在盒中的是一片翠綠依舊的葉子。
他的思緒漸飛漸遠,又回到了過去那些怎么也忘不了的平靜歲月。
在那個女子面前,他從來不是一個善于言辭的人
他本一心向往那至高之所,向往天空之外的無垠星空,向往王座之上的不朽境界。
他一直是個很貪心的人。
他一直在試圖追逐不屬于塵世的東西。
直到那一日,他停下了腳步,忘記了奔跑。
顧青云緩緩闔上了雙目。
卻有凌駕蒼天之上的拳意在涌蕩不息,愈演愈烈,仿若要徹底捅破這座世界的束縛,追尋大自在境界。
他伸出手。
抓住了躺在盒中的樹葉。
輕輕將其捏成粉碎。
你說我們這一世無緣,那便下一世再見。
下一世。
就不會再存在所謂的緣分一說了。
“匹夫顧青云,此生最大遺憾,便是不曾打破世界枷鎖,帶她一同去看看天幕之外的世界。”
“今日,問拳極道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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