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徹底憤怒的女人,她昂首挺胸、呼吸急促,盡管穿著黑色夾克也能看出胸口起伏時,證明著滿腔怒火正在翻涌。
莫名間,陳達有點心疼,一種沖動促使著他想要起身去安慰,可往起站的行為剛出現,陳嘉琦拒絕般的一屁股坐在了審訊椅上,側過身,頭也不回。
“還是,說案情吧。”陳達有些尷尬的坐下,聲音很輕的說了這么一句。
也正是這句話,開啟了他們倆之間真正的交流。
“什么是案情?我和孔祥春怎么開始的算是案情么?”
“算。”陳達點點頭,又一次拿起了筆,親自書寫下這讓人心碎的筆錄。
陳嘉琦咬著牙發狠的帥過頭瞪了過來,當她發現眼前這個男人連自己憤怒的目光都避而不見、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張紙上,這才破罐子破摔的說道:“行,你說的,那你就聽著。”
“我叫陳嘉琦,年初的時候還是個擁有完整家庭的女人,是五歲男孩陳子昂的媽媽,梁城刑警隊長陳達的妻子。”七七越說越深入,雙眼始終看著陳達,問題是這個男人一直在奮筆疾書,不肯抬頭:“我的丈夫很忙,忙到要是有一天在正常的時間段看見了他,我會興奮的像個孩子一樣蹦起來沖進他的懷抱,我兒子陳子昂會在當天無論干什么都拽著爸爸的手,就連晚上刷牙、洗澡這些平日里我做習慣的事情都讓爸爸來。”
“問題是,這種事情發生的概率就像是中彩票,幾乎很難遇見。我也是個人啊,我也有勞累、疲憊、需要依靠、需要安慰的時候,但這種時候,他永遠不會出現在你的身邊,就連手機通訊軟件里想和人家說上一句,也得等人家完事以后的。”
陳達聽到這停下了手里的筆,審訊記錄上明明還有半句話沒有寫完卻迫不及待的問了一句:“為什么不給他打電話?”
“我敢嗎?”
“他在開會怎么辦?在布置抓捕任務怎么辦?在監視嫌疑犯怎么辦?每次當你需要自己丈夫的時候撥通那個號,人家總會有一百萬個大道理講給你,與其這樣,我寧愿一個人扛著。”
陳達才把筆重新落回紙上,卻又在陳嘉琦的描述中將筆尖扎入了厚厚的審訊記錄本,越扎越深。
“一個人也挺好的,這么多年不就是這么過來的么。我過生日的時候他不在,法定節假日他也不在,逢年過節、我父母住院他養父身體不舒服,那個男人就沒有過一次在現場的時候。不,這么說有點冤枉他了,可90%的時間人家都不在,嫁給警察就像是嫁給了工資卡、津貼、房本,但我是和人結的婚啊。”
“我,不能在來大姨媽的時候要求丈夫煮碗紅糖水么?還是不配在生完孩子、那小祖宗晚上不睡覺作妖的時候用腳踢醒身邊的傻老爺們讓他旅行當父親的職責?”
“結果呢?”
陳嘉琦昂起了頭,陳達看見這個動作時,鼻子酸了,因為這個女人正在用盡一切手段將要涌出眼眶的淚水倒灌回去:“結果,嘶,來大姨媽的時候我得起來給孩子做飯;孩子晚上不睡覺你伸出腳去踹,踹空才發現自己已經在夢里折騰了好幾十個輪回,身邊卻空空如也。”
“最慘的你知道是什么嗎?當這種生活成為習慣,有一天還是嬰兒的小子昂好不容易安穩的睡了一覺,我卻在噩夢中驚醒,大半夜的一個人瞪著寂靜黑夜,還以為孩子又醒了。那天晚上我哭了,哭的聲嘶力竭,嚇的孩子也跟著一起哭,我抱起他,一大一小在屋里哭醒了差不多整個樓道的鄰居。”
呼。
喘粗氣的不是陳達,失憶的他并沒有太多的感同身受,相反,所有感觸都有點像是在聽可觸不可及的故事。發出這聲嘆息的是郝老歪、是碰上幼兒園殺人案以后被取消假期的小六子、是正在送孩子上課途中被抓回來的大楊、是好不容易放假昨天熬夜打了一宿游戲連覺都沒補上的宗航。
他們都是人,都曾經虧欠過家里人,問題是今天這番話被陳嘉琦說出來,宛如有人推開了站在普通百姓面前遮擋風雨的他們,露出了這些人身后千瘡百孔的家庭和那些在家庭里死扛著的老人、孩子、女人。當這些人出現,他們盡管滿是疲憊,依然在強撐著微笑,因為他們的強撐,換來的是更多人、乃至整個梁城的笑容。
“那時我還沒決定要離婚。”
陳嘉琦的話將陳達和在門口偷聽的所有人都拉了回去:“就是覺得難,直到時間越拖越久,我的意識里出現了‘有問題只能自己扛,反正他也不會在’的思緒以后,和閨蜜聊天喝多了時人家提醒一句‘警察哪有這么忙啊,你老公是不是外邊有人了’才點醒了我。”
“警察也是人啊,怎么會這么忙,忙到一通電話的時間都無法留給家人嗎?這也太假了吧?”
打這兒開始,陳嘉琦腦子里的懷疑就再也控制不住了,她偷偷去過陳達的警隊,用家里需要錢偏偏忘記了老陳工資卡密碼為理由探班實則想看看陳達在不在工作時,正在忙碌的陳達將密碼寫在一張紙條上塞給了她,又發了一份信息和通訊軟件聊天記錄作為備用。按理說,這應該是個結束,但陳嘉琦的心里仿佛有個魔鬼一直在勸他:“萬一是湊巧呢?萬一他正好在工作碰上了呢?反正警察的工作本來就忙,這有什么稀奇的?”。
誰說的來著,懷疑一旦開始就沒有盡頭。
七七那些日子仿佛瘋了,請了小半個月假就盯著陳達,早晨老陳一出門她就把孩子送到姥姥家,在警隊門口打算看看自己男人這一天到底在干嘛時,頭一回就讓陳達給發現了。老陳給她發了一條哭笑不得的信息:“刑警隊右手邊二樓有一家冰點室,那兒能看見整個工作樓層的情況,外邊太熱了,小心中暑。”
不用問,聰明的陳達當然知道七七這么做是為了什么,他這么提醒只是善意,可在這個女人眼里,跟嘲諷沒有區別。
陳嘉琦起身發著脾氣的走了,陳達這個直男還莫名其妙。
后來,七七換了套路,干脆花錢在網上雇了個私家偵探,自己不是笨么,那就找個聰明的。沒想到的是,這私家偵探第一天跟蹤就讓陳達覺察出來了,當天老陳正在追查網賭,要跑網監、網警等多個部門進行聯合行動,孔祥春也是有點虎,愣得喝的就開了個破捷達跟了整整一天,老陳還以為有人報復自己在踩點,當時就讓派出所出警連人帶車都給扣那兒了,到后來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沒追究。派出所的人也聰明,根本沒立案,這本來就是讓自家人臉面無光的事,更何況陳達在警隊口碑那么好,誰還不照顧照顧。誰知道這孔祥春和陳嘉琦匯報情況的時候根本都沒提這個碴,宗航又碰上了他們倆,這才翻回頭把沒立案的出警資料給調了出來。
當天晚上陳達回家和七七大吵了一架,作為鋼鐵直男,老陳根本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會讓妻子找人調查,還請了這么一個二百五。陳嘉琦也毫不相讓,她本來心里就有火,倆人從晚上七點一直吵到十二點,最后說話都沒音兒了才算是結束。
那天晚上,陳嘉琦總算想明白了,自己沒完沒了的懷疑根本就不是想要抓住陳達的小尾巴,這還是陳達那句:“能過就過,不能過就散。”的氣話提醒了她。
她,是真的累到扛不住了,不想過了。
“那……”
“你想問孔祥春為什么要約我去酒店談而不是去咖啡店吧?你們男人腦子里只有這么點事。我告訴你,是他被警察處理過一次以后害怕了,又深知私家偵探不合法,怕被抓到后惹麻煩,這才決定在酒店里談。我們倆什么都沒發生,信不信隨你。”
“起碼,在那個時間段什么都沒發生。”
陳達這才把話說完:“那,我們是怎么離婚的?”
“你的大男子主義唄。”陳嘉琦冷笑著說道:“不管一個女人為你們付出了什么,只要她們敢提‘離婚’這倆字兒,你們就敢答應。你就是這么痛快的答應了,根本不問問我說的是氣話還是需要安慰,第二天一早帶著戶口本準時、準點兒出現在了民政局門口,還打電話催我說上班快遲到了,我他媽想不去都不行!”
老陳宛如被誰用冰水潑了一臉也壓不住的火辣感迅速出現在全身上下,他除了看著陳嘉琦,根本無話可說。因為這個女人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情景,都是一個男人,尤其是他這種男人能做出來的事情。
但,有一點他必須否認,那就是七七覺著警察工作不應該有那么忙。
其實,警察的工作真沒有那么忙,可陳達是范海濤養大的,這位范局長在全省都是有名的事必親躬,老陳在這種成長環境下當然有一樣學一樣。慢慢的,他有一種錯覺出現了,那就是不管有事沒事,只要坐在刑警隊隊長的辦公室,就會覺得踏實,一會不在這就會覺得心里空的發慌。
“我錯了嘛?”
陳嘉琦質問陳達說道:“我只是一個普通女人,不能找一個可以時刻在我身邊的男人嘛?如果這個男人真的無法達到我的要求,不可以離婚嗎?”
“為什么是孔祥春?”
陳達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他真的很想知道怎么會是個這種男人。
“為什么?”陳嘉琦在苦笑:“和你離婚后我病了,高燒,強打精神把電話打了出去,當時我希望回家照顧的人,是你。”
“結果,我聽到敲門聲去開門時還在罵‘怎么不自己開門’的那一刻,看到的竟然是這個男人,因為在迷糊中打錯了電話號碼。”
“我的心徹底碎了,連老天爺都不給咱們倆機會,那種沖擊讓我暈倒在了地上,等睜開眼,看見的是孔祥春在醫院里陪著我,小子昂在旁邊吃蓋飯。”
“他陪了我一天一宿,我也是傻的沒誰了,那時才明白這個為我調查自己丈夫的男人原來一直喜歡我。”
“我為什么不能試試?起碼孔祥春在我生病時說了一句‘想吃干鍋鴨頭’能為了我大晚上下著大雨去買,親自捧著熱乎乎的餐盒像個落湯雞一樣回來站在我面前傻笑著說‘下回別提這么難的要求了啊’,你懂那時候女人的感受嗎?我愛了這么多年的男人還不如一個由始至終都仔細看過一眼的男人。”
嘶。
陳嘉琦毫不介意的抹掉了鼻涕,又擦掉了淚水:“陳隊長,我不懂你們的大義,可我知道你選擇了國家、選擇老百姓。你足夠偉大,我沒那么偉大,行么?我也知道你們辛苦為我們撐起了一片藍天,可我做不到成為一個警嫂的要求,我申請退出了,行么?”
“我在這種情況下,能不能重新選擇,能不能找一個可以和自己長相廝守的男人,能不能啊?啊?!”
一直沒怎么開口的陳達這個時候只回答了一個字:“能。”
這個字宛如利刃一樣刺穿了他心,仿佛案發現場被一刀貫穿心臟的不是孔祥春,是他陳達。
回答完這個字,陳達再看陳嘉琦時,像是倆人中間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距離,那道距離是當你深愛過的女人將給過你的、沒給過你的都贈與另外一個男人時,已經與你無關了。
“你,問完了么?”
陳達沒說話,起身離開了審訊室,在審訊室門口越聚越多的人群中穿梭而過。
此刻,沒人問他要去哪,因為沒人敢;更沒人去安慰,生怕說錯了一個字就讓這個遍體鱗傷的男人多疼上哪怕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