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念頭,就在這片刻涌進了柏靈的腦海。
當不同的人對咨詢師拋出自殺信號的時候,所帶的目的也是不一樣的。
抑郁的來訪有可能是因為心境的絕望;
BPD(邊緣型人格障礙)的來訪可能是在以此測試咨詢師的反應;
甚至于,對某些思慮較快的來訪來說,“我想自殺”可能只是他們腦子里一閃而過的念頭,他們沒有多想就直接說了出來……
但不論是怎樣的一種情形,最安全的第一反應,大概仍是去嘗試共情,嘗試對她所說的內容給出反饋。
柏靈沉吟了片刻,“娘娘是不是覺得,我和老夫人、屈大人,都是一樣地……冷漠?好像我們對你的關心,到最后都是出自自身利益的考量。”
柏靈仍是像先前那樣,凝視著屈氏的眼睛。
屈氏的胸口起伏得比先前更加劇烈,但她的聲音依然冰冷,“難道不是?”
“我不是,娘娘,我是真的希望能理解你的立場。”柏靈的聲音很輕。
屈氏幾乎立刻笑了起來,她移開了目光,望著不遠處在風雨中搖曳的樹枝,帶著幾分譏諷搖了搖頭。
“柏靈,你不覺得自己這么做很虛偽嗎?”
柏靈仍望著屈氏,她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其實我能感覺到,娘娘現在非常地生氣。”
屈氏哼了一聲。
柏靈微微地側頭,接著道,“雖然我認為,我確實是在試圖表達對你的關心,但似乎對娘娘來說,這種關心卻意味著利用。我會有一些好奇,娘娘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感受呢?”
一道閃電忽然劃過,將所有人的臉都照得雪亮。
屈氏心中微微地顫了一下。
她隱隱覺得和柏靈的談話有一些危險。
因為從這個小姑娘嘴里說出來的話,往往平靜而出人意料。她好像一團棉花似的,對所有指向自己的攻擊都不為所動,可是拋過來的問題,卻又往往帶著一些尖銳而清晰的指向。
屈氏覺得累了。
“娘娘!”
寶鴛的呼喊幾乎和雷聲同時響了起來,她一個箭步沖上前,及時地扶住了有些虛脫的屈氏。
柏靈渾身濕透,伸過去的手也像鐵一樣的冰涼。在觸碰到屈氏的一瞬,她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及時地收回了手,只是將一旁從貴妃手中滑落的傘重新遞給了寶鴛。
“你假惺惺地問這些有什么用?”屈氏顯然還不是很想結束掉這場談話,即便已經倒在了寶鴛的懷中,她的目光也依然停在柏靈的身上,“你還不是……還不是為了……”
“我確實希望,我能表現得再真誠一些……”柏靈略有些憂心地望著貴妃,低聲道,“那樣的話,娘娘大概也能更愿意相信我的誠意。”
“你的誠意?……”
屈氏倚靠著寶鴛,還想再說什么,但寶鴛已經高聲呼喊了起來,原本站在路口的三個侍女連忙提著裙擺往這邊小跑著趕來了。
幾人幫忙,讓屈氏俯身趴在了一個宮人的背后,然后一路小跑著往承乾宮趕回。
寶鴛也跟著跑了十幾步,可一回頭卻發現柏靈沒有跟上來。
只見柏靈一個人有些吃力地在雨幕中起身——但因為實在是跪了太久,膝蓋以下的部分幾乎都沒有了知覺。
寶鴛一拍大腿,這才反應過來,又匆匆回頭去給柏靈遮雨。
承乾宮的這個晚上,實在是兵荒馬亂。
先頭趕回來的婢女說貴妃淋了雨,宮人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早就熬好了一整鍋的姜湯等著娘娘回來。寢宮里的暖爐已經生起來了,六七個湯婆子全都溫在侍女們的懷里,干燥的衣物也已備好。
一個年長些的婆子站在最前頭,帶著幾個新來的宮女守在大門口,守望著貴妃的歸來。
已到了這個時候,又不好派太多人出去尋,她不由得急得滿頭是汗,“這個寶鴛也真是的,娘娘胡來,她也任著娘娘胡來!”
“淑婆婆別急,”一旁的宮女小聲道,“您才剛回來,怕是不知道這幾天的風波。今晚上娘娘是鐵了心要出去的,我們誰都攔不住。”
“是啊,娘娘半年都沒有出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日非要親自去御花園看看……”
“我還從沒見過娘娘對誰這么上心……”
宮女們七嘴八舌地說開了,那婆子覺得耳根子煩,對著最后說話的那人厲聲道,“你才來承乾宮多久?你沒見過的事情多了!”
宮女們一片噤聲。
鄭淑冷聲道,“今天新來的這個司藥到底是什么來歷?”
“不知道啊……”宮女們面面相覷,答得并不齊整,忽地一人抬手,“今早聽她自己說,她是前些日子給娘娘停藥的那位太醫的女兒。”
柏世鈞的女兒?
鄭淑竟是一驚,她年過五旬,已是宮中的老人了,這后宮里能說的、不能說的,她多少都知道一二分。
柏世鈞的女兒……那不就是前幾年被太后看中的那個女孩子。
竟是輾轉又到了承乾宮里來?
亥時剛過,宮巷的盡頭終于出現了屈貴妃的人影,一眾宮人全都跑過去迎,鄭淑接過了傘,連忙伸手去探貴妃的額頭。
“婆婆。”屈氏已經沒了力氣,說話的聲音很低。
鄭淑連忙應聲,“誒!我在呢,娘娘。這是怎么了啊……”
屈氏閉著眼睛,又低低地問道,“水燒好了嗎?”
“水?”鄭淑沒有聽明白,一旁的宮女知道前情,連忙答道,“娘娘,您走之前吩咐的事我們都準備好啦,姜湯、湯婆子、沐浴的熱水還有藥浴的藥材,都備好了。”
“好,好……”屈氏點了點頭,低聲道,“讓她好好泡一泡。”
她?
鄭淑回過頭,目光越過屈氏,望向更深的幽巷。
在昏黃的宮燈下頭,寶鴛扶著一個清瘦的女孩子正穿過昏黑的過道,兩人一瘸一拐的身影漸漸清晰起來。
宮人們扶著娘娘回了寢宮,鄭淑則站在門口等著那兩人過來。
“淑婆婆!”寶鴛一見鄭淑,眼中幾乎是驚喜,“您終于回來了!”
“這是怎么——”鄭淑話還未講完,就留意到寶鴛臉上的紅腫,“你臉怎么了?”
“說不清,您先別問了吧,晚些時候我再來和您解釋,”寶鴛扶著柏靈,有些吃力地道,“我跟在娘娘身邊這些年,真是從來沒見過娘娘像今晚這樣對誰發火!幸好您趕回來了,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鄭淑又是一驚。
豈止是寶鴛沒見過,自屈氏進宮之后,鄭淑就再也沒有看過屈氏使性子,哪怕是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