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淑的目光落在了和寶鴛一起回來的女孩子身上。
她幾乎是半靠在寶鴛的身上,身體在已經漸漸消止的夜風中瑟瑟發抖,那條早先時裹上的毛毯也已經完全淋濕。
這情形實在觸動了鄭淑的惻隱之心,她接過了寶鴛用肩膀和脖子勉強夾住的傘,低聲道,“不說了,外頭冷,快進來吧。”
此時屈氏在寢宮中已經換下了所有的衣服,她雖然厭倦,但還是配合著下人完成了所有的事務。
侍女們小心檢查著娘娘換下的濕衣——還好,只有最外層的寬袍沾濕了一些,底下的衣服基本上全是干的。
確認了這一點,一人剛要去報與鄭淑聽,鄭淑便已經揭開了里屋的幕簾,閃身進了屋。
親眼確認了貴妃換下的濕衣,鄭淑一顆懸著的心才落了下來。
床榻的紗帳后面,屈氏喝盡了一碗姜湯,遞出來一只空碗,聲音也略略恢復了一些元氣,“婆婆別在我這兒待著了,去寶鴛那兒看看有什么能搭把手的吧……她一個人,我不放心。”
鄭淑應聲點頭,對著一旁的宮女又交代了幾項事宜,便出門向偏殿去了——在貴妃走之前,那里已經架起了為柏靈而備下藥浴湯盆。
鄭淑一進偏殿的門,就見柏靈仍穿著一身濕皮蜷在角落,只是身上又多裹了幾層干毛毯,而寶鴛還在指揮著幾個新來的丫頭,調整屏風后頭的浴湯的水溫。
屏風后面的寶鴛聽到鄭淑的聲音,不由得停下了動作,探頭出來瞧,“淑婆婆來了?”
“哎呀!”鄭淑忍不住嘆了一聲,娘娘猜得真是一點也沒錯,“你先別管浴湯啦!快給我端個碳盆來,還有能入口的姜湯和米粥!”
在鄭淑的指揮下,幾個宮人很快脫去了柏靈身上的濕衣,重新拿了條新毯給她擦干了身上的雨水。而后,鄭淑又讓幾個宮人輕輕揉搓柏靈的四肢,又把新端來的炭盆放在離她四五步遠的地方,遠遠地烤著火。
過了好一會兒,柏靈的意識才真的清明了幾分——她實在是沒有料到,原來三月的春寒加上突如其來的急風驟雨,竟能讓人凍成這樣。
鄭淑瞪了一眼寶鴛,“剛才要是直接下熱水,這姑娘的手腳非得泡爛了不可!”
寶鴛吐了吐舌頭,輕聲道,“我也不是有意的,府里宮里又沒凍過人,我上哪兒知道這個去嘛……”
“怎么沒凍過人,”鄭淑抬眼瞥了寶鴛一眼,“那是你個沒心肝的,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不放在心上!”
寶鴛沉了嘴角,卻又笑起來,撒嬌似的嗔道,“您還說我,您才是呢,家里的小孫兒出生了,接連就走了整整四天!您都不知道這幾天我們是怎么過來的……”
反正也沒了活兒干,寶鴛干脆就坐了下來,和鄭淑細細地說起了這幾天發生的事情。
鄭淑全程默默聽著,越聽越覺得膽戰心驚。
等說到今晚的事,寶鴛則俯下身,在鄭淑的耳邊細聲低語。
“娘娘真是那么說的?”
“我騙您干嘛?”寶鴛眼中帶著憂愁,“我在旁邊都看傻了……從來沒見過娘娘對誰說這么重的話。”
再看柏靈,鄭淑的目光也變了。
這丫頭才進宮第一天,竟就在承乾宮掀起這么大的風波。
娘娘待她,未免也太過不同……
柏靈的臉這會兒才慢慢有了點血色,她開始覺得自己又渴又餓,宮人們端來的白粥連喝了兩碗,又被好說歹說地灌進了小半碗姜湯,這才有了力氣,抬頭對一旁一直在忙碌的鄭淑說了一聲,“多謝您。”
“不說這個,說這個生分。”鄭淑淡淡地道,“姑娘既然好了,那老奴也就回娘娘那兒看看。”說著,鄭淑又看向寶鴛,皺著眉叮囑道,“別泡太久,祛一祛身上的寒氣就好。”
“好嘞!”寶鴛上前挽住了鄭淑的胳膊,“我送送您!”
見寶鴛笑嘻嘻的,鄭淑忍不住上前輕輕戳了一下她的腦門,“老這么冒冒失失的,難怪老夫人要打你!以后我不在了,娘娘可怎么辦!”
兩人的聲音遠去了,宮人們也一一退下。柏靈往火盆邊湊了湊,使勁甩了甩腦袋,把還在滴水的頭發甩開。
這會兒手腳都已經暖和了,只有膝蓋依舊有些疼,她裹著毛毯起身,做起了一些簡單的熱身運動,讓發僵的關節進一步舒展。
等寶鴛回來的時候,柏靈已經自己坐到浴盆里去了。
寶鴛一時沒看到人,心中正驚,便聽到屏風后傳來水聲,她搬了個小木椅子繞了過去,“姑娘怎么自己——”
話還沒有說完,寶鴛的聲音已經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停在了柏靈的脊背上——在昏黃的燈火下,柏靈的后背有一道斜長的猙獰長疤。
寶鴛心中驚懼,手中一滑,提著的木椅從手中跌落。
柏靈側過頭來,見寶鴛愣在了那里,立時明白了過來,她輕輕轉過了身,將那道疤痕隱在了水下,“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嗎?”
寶鴛這才有些緩過神來,她搖了搖頭,抬手揮了揮手上的半月形石片,“……沒有,我就是想……來給姑娘刮刮背。”
柏靈笑了笑,便又將背轉向了寶鴛,“好啊,謝謝。”
寶鴛在木盆邊坐下,見柏靈背對著自己,索性也就不再避諱自己的視線。
這道疤真的很長,從柏靈的左肩開始,直到右側的腰窩結束,幾乎貫穿了她的整塊后背。
它早已愈合了,只是疤痕仍舊向外凸起,像一條爬生的藤蔓覆在這個女孩子的背上,看起來一片斑駁。
寶鴛舀起一瓢水,澆在了柏靈的背上,與這道疤痕的直視,依然讓她有些不安。
柏靈的身型清瘦,但卻非常勻稱。這么漂亮的肩和脖子,即便是在新晉的秀女中也很少見到,倘若沒有這道疤的話,倒也真是個聘聘婷婷的美人兒。
“你這背是怎么傷著的呀?”寶鴛輕聲問道。
“我也不清楚,”柏靈搖了搖頭,“小時候問過我爹,他說這道疤在我出生的時候就有了。”
“疼嗎?”
“沒什么感覺。”柏靈平靜地答道。
寶鴛嘆了一聲,這小姑娘小小年紀,背上帶著這樣嚇人的東西,只怕將來若是嫁了人,是要被婆家嫌晦氣的。
不知怎的,寶鴛心底浮起了些微同情,先前的恐懼便消散了大半。
“對了,”柏靈忽然道,“我有些問題,不知道方不方便問你……”
“姑娘說就是了。”
柏靈略略側頭,“今天早上來的那位老夫人,真的是娘娘的生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