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靈扶著床頭的木欄站了起來。
“要現在去院子里走走嗎?”柏奕問道,“外面有點曬啊。”
“好久沒曬太陽了……”柏靈低聲道,“曬曬吧。”
柏靈的表情看起來有點茫然,又有點陰沉,她的目光失焦地望著前方,兩頰蒼白,微微陷落,眼睛因此看起來更大了。
她每一步都走都很慢,裙子下的兩只腳像是灌了鉛一樣不大抬得起來,只能勉勉強強往外走,柏奕跟在身后,隨時提防著她會跌倒。
夏天真的來了。
柏靈站在日頭底下,太陽曬在臉上,是熱的,是疼的。
“昨天好像有什么人來過。”柏靈望向門口,忽然說道。
“可能只是太醫院里的夜巡隊吧,”柏奕答道,他想起昨夜自己也聽到的聲響,“如果真的來了什么人,他們會和我說的。”
“……但我好像聽到了世子的聲音。”柏靈低聲道,過了一會兒,她又輕聲改口,“太子。”
柏奕有些意外,他走下階梯,去向昨夜守夜的學徒們確認。
一開始大家都說不知道,直到柏奕直接說出“太子”的身份來,幾人才支支吾吾道,昨天深夜太子殿下確實是來過,但因為實在太晚了,所以他在門外轉了轉,親自問了問情況就走了。
臨走前,他甚至叮囑了一遍學徒,不要把這件事稟告進去,他會再來的。
而且,據學徒們講,這并不是太子第一次來了,但他白天沒有時間,有時間的時候又總是到了深夜,所以之前幾次也一直沒有進來。
柏奕有些詫異——那陣響動他自己也聽見了,但他根本沒有怎么放在心上,更不要說是聽出其中說話的噪雜聲里有陳翊琮。
柏靈聽柏奕轉述了這些,只是點了點頭。
盡管沒有親眼見到如今的朝廷氣象,但她能夠想象到外面的情形。
她能感到鄭密在談及國事的時候,那種由衷的歡欣鼓舞,這個隨著建熙帝一道年邁昏聵的王朝,在新帝登基之后,又忽然煥發出新的活力。
等在他們面前的事情太多了,停留和回顧都成了一種奢侈。
“這個荷包是哪里來的?”柏奕指了指柏靈系在手腕上的墨綠色荷包,“以前好像沒有見你戴過?”
柏靈抬手,荷包垂落在空中輕輕打著回旋,“……好看嗎?”
“挺好看的。”
柏靈慢慢收回了手,又將荷包握在了手中,她沒有回答柏奕的問題,只是又陷入了先前的沉默。
柏奕明顯感到柏靈附近的氣壓又低了一些。
墨綠色的荷包被她收在了袖子里,她則垂眸望著自己的腳尖,喉嚨幾次動了東,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于是柏奕多少明白了過來,他似乎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
“再去外面走走嗎?”
柏靈搖了搖頭。
說著,她又邁著和之前一樣慢的步子往屋里走——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屋子里有一股非常明顯的血和酒精的氣味,之前一直躺在屋里,所以沒有覺察。
“柏師傅!”一個學徒就在這個時候沖了進來,“皇后娘娘來了,說是要來探望你們的。”
他說著便跑到了柏奕的跟前,“人剛過北門,和鄭大人遇上了這會兒在說話呢,估計一會兒就到咱們這兒了。”
柏奕輕輕應了一聲“哦”,他回頭去看柏靈——柏靈已經回屋又在床上躺平了。
甄氏在了院子之后,第一件事也一樣是走一套消毒的流程。
學徒們有些戰戰兢兢地說著每一項要求的細則,之前他們遇到的官員里,最大的也就是京兆尹這樣的地方官了,正經八百的王侯世子,也就只有和柏奕年紀相近的曾久巖。
如今皇后紆尊降貴來到這里,如果她也像昨天鄭密一樣擺架子,學徒們大概就沒有什么勇氣再攔了。
不過好在,甄氏沒有半點為難他們的意思,二十認認真真按照叮嚀的步驟走完了全部的流程。
等來到病房的時候,柏奕已經在外面等著了。
甄氏看了看房間里躺臥的柏靈,問了問她的近況,聽到柏奕說她沒有什么大礙,只是近期養傷嗜睡之后,甄氏溫柔地點了點頭,然后踏進了房中。
“娘娘,”柏奕試圖攔了攔,“我妹妹還沒醒……能不能……”
“可能會有些比當下的休息更重要的事,”甄氏回答,“還是讓柏司藥自己判斷?”
柏奕不好再阻攔。
盡管這么說了,但甄氏還是停下了繼續向前的腳步。
“我今天來,其實是想帶你進宮的。”她朝著床榻上的柏靈溫聲說道,“本宮昨天去看望了黃公公,答應他接你進宮一趟,他想見見你。”
裝睡的柏靈果然睜開了眼睛。
“繼續休息當然也是可以的,”甄氏輕聲道,“但黃公公老了,從鴆獄出來以后情形一直不大妙……能等多少時間,不好說。”
柏靈皺緊了眉頭,一手掩住了眼睛。
不一會兒,柏靈已經坐在了甄氏的馬車上,雖然換了一身甄氏給她帶來的新衣,看起來依舊憔悴得不得了。
甄氏什么也沒有多問,只是伸手輕輕抱住了柏靈,低聲說了幾句真切的安慰,就像養心殿的那天夜里一樣。
柏靈有些意外,一時間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甄氏的關切,過了很久,才慢慢向著甄氏的肩膀那邊靠了幾寸,動作僵硬。
這讓甄氏忍不住嘆了一聲。
在進宮之后,她們的代步工具從馬車變成了轎輦。
柏靈沉默地跟從在甄氏的后面,不時有太監匆匆趕來,與甄氏低語一番,而她也總是在片刻的思索過后,給出一些簡短的回應。
她望著不遠處的皇后,覺得這種溫柔篤定,似乎也有些似曾相識。
想到先前鄭密提到啟泰帝自從登基之后就沒怎么再露過面——那么宮中的擔子,大概有許多都落在了眼前皇后的肩上吧。
甄氏看起來明明有與自己相似的憔悴和疲憊,但是目光里卻一直帶著在這里十分少見的堅定。
陳翊琮很少提到他的母親,但僅在這片刻的相處中,柏靈多少明白了少年身上帶著幾分莽撞的勇氣源自何處。
轎輦拐過幽深的宮道,最終停在了一處小院前,袁振已經侯在了那里。
從袁振的表情上,柏靈立刻讀懂了一件事。
今天,她來這里,是見黃崇德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