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瞬的念頭如同電光火石,既讓她覺得痛苦,又讓她覺得澎湃。
她咀嚼著過去的一切,盡管這讓人痛苦,但她就是忍不住要一遍遍地想,一遍遍地回憶,好像要把它們全都碾碎了細看。
所有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東西;
所有上一刻初嘗喜悅,下一刻巨浪滔天的往事;
一次次的失之交臂,功敗垂成……
驟然間,柏靈想起了《老人與海》,她忽然覺得自己就是故事里的那個老漁夫——那個獨自在洶涌的海面上,與一群兇殘的鯊魚搏斗的老漁夫。
她此刻的手腳上戴滿了看不見的鐐銬,生死命運也不過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間。
實力的對比如此懸殊,勝負幾乎沒有懸念,她知道自己對此毫無辦法,可她還是不愿意低下頭服從——她就是不想服從!
“一個人不是生來就要被打敗的,你盡可以將他消滅掉,但無法打敗他。”
這是書里的原句!
柏靈想起這句話,不由得把頭埋進被子,竭盡全力地忍住了自己的嗚咽。
盡管此刻柏奕不在,十四不在,昔日的故友反目成仇,她也早就失去了對自身命運的控制——可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終究不是獨自一人。
在她的腦海深處,有一整個璀璨的人類文明活在那里,有一千一萬個業已逝去的人類群星在歷史的星河里閃耀。
那是她一切的來處,也是她一切的歸所,盡管那里頭她能喊得上名字的大概只有幾百個,但這些只活在她記憶中的老朋友,每一個都充滿了激昂的斗志和噴薄的力量。
——她怎么會是一個人孤獨作戰的老漁夫呢?
即便對面站著的人手里握著千軍萬馬,也絲毫不能對她的立身之所發起侵襲,那些勇敢又正直的英靈就是她的軍隊……她是勢均力敵的!
這個想法瞬間讓柏靈笑了出來,眼淚打濕了枕頭,她知道自己又平安度過了一個兇險的夜晚。
次日一早,女孩子們早早起床,如今她們已經不用再像剛來時那樣,在龜爪子們的監視和抽打下干活兒,但每天要做的事情依舊很多。
洗漱時,艾松青有些在意地看了看柏靈——她眼睛微微有些紅腫,看起來就像夜里哭過。
“還好嗎?”艾松青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柏靈沒反應過來,有些莫名地看向她,于是艾松青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眼睛好像紅了……”
柏靈怔了一下,她笑了笑,“因為昨晚做了幾個夢。”
“噩夢?”
柏靈搖了搖頭,“美夢。”
艾松青沒有找著一個合適的間隙再問“美夢為什么會哭?”,她們就迅速換好衣服,下樓集合了。
一般來說,早晨和上午的時間還是要去干活兒,具體的事務聽龜爪子安排;
等到了下午和晚上,她們則開始惡補百花涯里的“看門技藝”——歌舞、琴藝、詩文、弈棋、書畫。
直到今天第一次跟著眾人一起,到附近的舞館里習舞,柏靈才多少感覺到,這里的師傅們對她們的教習都很敷衍——甚至還不如那個教她們表面功夫的梨園老師傅用心。
某些大課上起來,館里足足有近百人在聽,多的時候人頭攢動,柏靈坐在其中都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更不要說是用心聽講。
后來,柏靈又聽說,她們來這兒聽課,其實是鴇娘專門掏了錢的,也因此鴇娘會時不時地跑來檢查眾人的學習成果。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上一次林宅夜唱,柏靈和艾松青讓鴇娘賺了筆大錢,所以那幾次抽查,她都沒有主動為難柏、艾二人,點來點去,都點的別人。
但結果卻相當不錯——這些教坊司出來的罪屬,在某幾項技藝上都是有底子的。
她們有些擅詩文,有些擅長樂器,總歸有那么幾樣拿得出手。
二月底,漸漸有幾個姑娘的床上、桌上開始出現新的玩意,她們午間、晚間的飲食也比旁人更豐富些,所有人——包括這些姑娘們自己都有些惶恐,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
直到鴇娘某天透露了一些風聲,這些姑娘都是上一次二月牙行買賣時,被幾家大戶管家一眼相中了的。
那幾位管家都是這個鴇娘的老相識了,所以可以預先定下一批人,先粗摸給出了一個保底的定錢,然后再單獨和鴇娘把價錢談妥。
這錢一旦定了下來,那五月牙行買賣的時候,被選中的姑娘也就不用上臺叫賣,直接在底下跟人走就是。
也因此,從現在到五月之前,他們各家都會主動留些補貼給鴇娘,讓這些姑娘改善一下在百花涯里的生活。
鴇娘自己也會主動和姑娘們透露這些主家的背景,說些好話——按照過去的經驗,這些罪屬一個個都巴不得趕緊離開百花涯,等著這場牙行買賣就像久旱盼甘霖,但凡她夸上一兩句,女孩子們總歸是愿意點頭的。
三月初二,柏靈與其他女孩子一道從舞坊回來,便發現自己的床頭放著一床新的春被。
艾松青眼尖先發現了,她招呼柏靈一起來看,而后動手摸了摸——竟是新制的蠶絲被。
鴇娘就在這時出現在了門口,揮手喊柏靈出來一趟。
這個陣仗,屋子里的女孩子現在已經司空見慣——這就是“內定”談話的標準流程。
之前的幾個女孩子都這么被喊去過,等回來時,她們就已經知曉了自己五月之后的去向。
于是柏靈站起了身,很快消失在門外。
這一路,柏靈時不時向鴇娘那邊瞥去一眼,總感覺今天的鴇娘格外開心,她帶著柏靈下樓,在某處無人的圍欄前停了下來。
柏靈一路沉默不語,等著鴇娘的消息。
那鴇娘倚靠在欄桿上,上上下下把柏靈又打量了一遍,很快笑了起來,“姑娘啊,你可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多少人家擠破了腦袋也擠不進去的門檻,你這眼瞅著,就輕輕松松邁過去了……”
柏靈低聲道,“不知……是哪戶人家?”
“有兩家搶著要你呢,價錢還在談,”鴇娘笑得合不攏嘴,“總之,今兒這床蠶絲被是定邊侯府送的……他們府上的小侯爺,看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