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鴛慢慢伸手,推開木匣上面的蓋子,那些在匣中安靜置放的珠寶依舊熠熠生輝。
“……你都還留著啊。”
“我一早就留著。”柏靈輕聲答道。
寶鴛的手指輕輕劃過其中的幾支珠釵——它們是當年貴妃親手贈予的賞賜。
望著這些首飾,寶鴛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痛苦起來,抬起衣袖輕輕擦了擦眼睛。
就在寶鴛抬手的當口,柏靈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柏靈撥開寶鴛另一側臉頰旁的長發——上面有兩道被撓下的血痕,且顴骨外還有一道明顯的淤青。
柏靈倒吸了一口氣涼氣,“你的臉……”
寶鴛將手從柏靈手里用力抽出來,她側過身去,幾下重新理好了自己的長發。
“我家的……這幾日有些心煩,”寶鴛低聲道,“平時不這樣。”
柏靈立刻接口道,“是為上次說的,衙門精簡的事嗎?”
寶鴛點了點頭。
“這幾日衙門里好些人都被趕回家了,說是要在家等消息。”寶鴛輕嘆了一口氣,“昨天夜里,他好像是有幾個朋友得了消息,說可以回衙門復工了,但一直都沒人來支會我們……”
寶鴛眉心顰蹙,“他今早跑了趟衙門,問是什么緣故,衙門里的人也只是讓他回去等消息……”
柏靈的臉色也冷了下來——聽起來,寶鴛家的這位是鐵定被辭了。
也對,這樣一個終日往賭坊跑、卻在衙門吃空餉的蠹蟲,衙門早也該將他辭退了!
“他傍晚去問了幾個去復工的朋友,”寶鴛目光低垂,“他們說,這都是……給長吏的孝敬沒有到位的緣故。”
“那幾個復工的都送了禮?”柏靈問道。
寶鴛點了點頭,“說是都送了,有的送了二十兩銀子,也有說送五十兩的,但我們家這會兒……實在是拿不出這個錢來。”
寶鴛兩手捂著眼睛,竭力忍耐著,幾次深呼吸過后,她紅著眼圈望向柏靈。
“我其實心里是盼著他能被打發回家的,他現在年紀也不算大,手上又有力氣,要是肯到這百花涯里來做活兒,勤快一點兒,掙得不比他在衙門的時候少……
“到時候我倆不僅能有個照應,他也知道這錢來得辛苦,說不定賭性就改了……且我也去打聽過,等到年底的時候,衙門還會按資歷給一筆打發銀子……
“上回你不是問我,要不要在外面新置個屋舍,好好過日子嗎?”寶鴛哽咽起來,“我前幾天就算好了,要是我們夫妻兩一起干活兒,再添上年底衙門的打發銀兩,等到明年,還真是能咬咬牙在城南那片買塊地的……”
柏靈遞去一塊手帕,“你和他都說過了?”
寶鴛點頭。
“那他怎么說?”柏靈問道。
寶鴛又長長地吁了一聲。
“他現在整天都盯著衙門那邊的消息,別的什么也管不上……我也知道他現在聽不進去,所以就只跟他提過一次。
“我原是想再等等,最遲六月底,辭工的名單也該下來了。到時他死了這條心,怎么樣也得另謀出路了吧……但他今天,也不知道是從哪兒得了主意,在念念身上動了歪心思!”
柏靈也驚,“念念?”
“他今天喝了酒回來就一直盯著念念,我問他要干什么,他支支吾吾半天,跟我說想拿念念出去換銀子——說什么就暫時抵一陣,等把長吏那邊打點好了,保住衙門里的位子,下半年他就攢錢把念念贖回來——我是死都不肯!
“等等——”柏靈顰眉,“他想賣了念念?”
寶鴛點頭。
“但賣到哪兒去?”柏靈聲音微高,“念念才三歲,賣出去能干什么?”
寶鴛聲音顫抖,“湖字號的老板……收女童,一貫是收七八歲的,三四歲的也有,他們收著……自己養大,說是,有客人就好這口……”
寶鴛這邊話沒有說完,柏靈已經感到一陣惡寒從胸口涌上來。
她驚怒交加,半晌才反應過來。
“念念又不是奴籍,湖字號敢收!?他們不怕衙門追責?”
“這事兒怪我,真怪我。”寶鴛哭起來,“我之前覺得麻煩,想著戶籍三年一造,到了日子衙門里的人會自己上門的,就沒給念念主動上戶籍……”
柏靈怔在了那里,良久,她才站起身走到寶鴛身邊,輕輕拍撫她的背。
“姐姐先別哭……沒有戶籍又怎么樣,那她也不是奴籍啊?天子腳下買賣平民,這種犯法的事,湖字號他們也敢做?”
寶鴛面容苦澀,哽咽道,“我下午去找幾個相熟的鴇娘問過,她們說這百花涯原就是教坊司的地界,要是再沒有戶籍,那官府就更管不到這塊兒……”
寶鴛深吸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先把念念帶在身邊。”
“這讓我說什么好,賭徒哪有會回頭的……”柏靈喃喃道,“今日想到賣女,明日說不定回頭就把姐姐也給賣了,可你還想著和他一起過日子。”
寶鴛哽咽,一時無言。
“這樣吧,寶鴛姐姐。”柏靈扶起寶鴛的肩,“你今晚就不要回去了,帶著念念在蘭字號住下吧。”
寶鴛有些茫然地抬頭。
柏靈接著道,“不管是你男人也好,你家里的兄弟也好,他們都追不到這里來。百花涯里,沒人敢找蘭字號的麻煩——”
柏靈話還未說完,寶鴛就迅速地搖起了頭,“不能的。”
“為什么?”柏靈有些不解。
“我……我來蘭字號干活兒已經夠麻煩你了,不能再——”
“有什么麻煩的,無非是在這屋子里再搭兩張床。”柏靈連忙道,“要是覺得不寬敞,我明日去為你們倆專門求一間屋子就是了。”
寶鴛仍舊搖頭。
柏靈又勸了不下半盞茶的時間,寶鴛竟不松口,去意堅決。
勸到最后,柏靈也惱了,言辭鋒利起來。
可寶鴛照單全收,沒有半點反駁,她沉默半晌,終是低頭道,“你不懂,柏靈……”
“我到底不懂什么?”
“現在我帶著念念,本來就住在百花涯的花弄里頭……”
寶鴛的聲音極低,她紅著眼睛望著柏靈。
“要是……要是再讓人知道,我在花窯里過了夜……那就,真的說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