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涯里的女人死后通常是沒有葬禮的,在離百花涯幾十里地外有一個埋葬之地,各家字號的鴇娘會用草席將亡者裹好,然后派人把死者拖到亂墳那邊,找個空地埋好。
柏靈不想這么做,她還是想給寶鴛辦一個體面一些的葬禮,可是百花涯地屬教坊司,尋常客人可以自由進出,但外面的白貨鋪和吹鼓手們卻不能。
要好好辦一場白事,就要去外面租一處屋舍——蘭字號不缺這個錢,但問題是沒有屋主愿意將自家的屋子租出來,給一個死在百花涯花弄里的女子作靈堂。
阿婉有些為難地把這些事情都告訴了柏靈。
“沒有屋舍,就算了。”柏靈低聲道,“我們搭一個臨時的吧。”
“姑娘想搭在哪里?”侍女輕聲問道,“蘭字號恐怕沒有適合搭設靈堂的地方,百花涯里可能都沒有。”
“有,有一處。”柏靈低聲道,“蘭芷君有一間別院,就在這百花涯里面,我知道在哪里。”
“那李姐下葬的地方……”
“我親自去一趟東林寺問問。”柏靈輕聲道,“東林山上應該有位置。”
侍女點頭,很快出了這庭院。
眼見天就要亮,柏靈也跟在侍女的身后往外走,一出門就看見等在院子外的陳信,她有些意外,“殿下還沒有走?”
陳信搖了搖頭,“柏靈姑娘這是要去哪里?”
“……東林寺。”
“那我送姑娘一程吧。”陳信輕聲道,“剛好我也有話想和你說。”
柏靈想了想,“那就有勞殿下了。”
晨光熹微,柏靈坐在車馬中一言不發,表情看起來有些冷漠。
陳信幾次往柏靈這邊看來,見她漠然望著窗外的景象,似有所思的樣子,總覺得此刻并不是一個搭話的好時機。
但有些話,他也不得不問,思前想后,陳信開口道,“昨夜那人是你的朋友嗎?”
“……算是吧。”
陳信想著這個“算是”,總覺得這個回答聽起來有些奇怪。
“自從上次東林寺一別,我們也是許久未見了。”陳信輕聲道。
“嗯,蘭芷君和我說過了。”柏靈輕聲道,“他覺得還是不要再讓你來見我比較好。”
陳信怔了片刻,“他都和你說過了?”
柏靈點頭,“嗯……不見也好,以免又牽涉到什么奇怪的事情里去。”
陳信的眉頭微凝,“恕我冒昧……柏靈姑娘,莫非也是見安閣舊人?”
“我么?我不是。”柏靈答得很干脆,“只是平日里離他比較近罷了。”
陳信手里的扇子略一展開,而后又收起,他想了想,低聲道,“……或許他希望你將來會是吧。”
柏靈沒有接話。
她望著陳信的手,然后慢慢將目光再次移向窗外。
也難怪她偶爾會在蘭芷君身上覺得親切——這或許是因為在這百花涯里,他們都是被宮廷放逐的人。
“殿下想要查清的事,現在都查清了嗎?”柏靈忽然問道。
“嗯,”陳信點頭,“原本以為要大費周章,沒想到衡原君直接把當年舊事和盤托出了,那許多事情就不言自明了。”
“這么說來,當年的惠施大師,確實是被害的?”
陳信再次點頭,“……當年他給我父親寫信,說如今見安閣少數身份似乎有疑,他手里已有證據,但他一介游僧,只怕那些東西放在寺中并不保險,所以想帶給我父親。
“如今想來,應該是衡原君動的手。”陳信低聲道。
“是嗎……”
“為了將見安閣牢牢握在手中吧。”陳信輕哂了一聲,“他哪里料得到,在那之后不久,新帝登基,第一個拆的就是見安閣呢。”
“……諸事無常。”
“是啊,諸事無常。”陳信看向柏靈,“我今日來,是受一位故人之托,帶姑娘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的。”
柏靈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也笑,“這次又是哪位故人?”
陳信一時疑惑,“難道之前也有人來和姑娘說過一樣的話?”
“是啊。”柏靈沉眸道,“不管你背后是哪位故人,替我謝謝他的好心……也別再做這種徒勞的事了,我不是尋常罪屬,小心救人不成,反被我拖累。”
陳信眉頭緊皺,“雖然不知道此前的人究竟是誰,但請姑娘信我這一次。”
柏靈望向他,“殿下既知道我曾是內宮司藥,那知道我是為什么落到今日這般光景的么?你背后的人也知道么?”
陳信喉中微動,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
沉默半晌,他輕聲道,“我畢竟不是京城中人,許多事知道得都比別人要慢半拍。金絲籠里第一次見你時,我還真的只當你是這百花涯里的一位尋常美姬……等后來知道了你曾在宮中做司藥,甚至與衡原君相處甚久時,我也著實驚訝。至于說柏司藥落入百花涯的原因……說來慚愧,我還是幾日前才知道的。
“我沒有要為任何人辯解的意思……”陳信低聲道,“柏司藥信也好,不信也好,這都不是今上的本意。”
在聽到“沒有為任何辯解的意思”時,柏靈就已經猜到陳信十有八九是要為什么人說話,只是她著實沒有想到,這個人會是陳翊琮。
“你的這個故人是誰?”柏靈歪著頭笑道,“不會是皇帝吧?”
陳信輕咳了一聲,“這……我一個上洛郡的郡王,此番進京還是我第一次南下……怎么可能認得皇上呢。”
“那你說的‘不是今上本意’是聽誰說的?”柏靈輕聲道,“除了今上自己,還有誰知道他的本意?”
“柏司藥這就不知了,當初你……你刺傷了皇上,他連日高燒,沒有力氣處置你。”陳信低聲道,“所以將這件事交給了孫北吉和張守中,下令將你放入百花涯的,也是這兩位大人,皇上并不知情。”
“是嗎,”柏靈低聲道,“兩位大人沒有皇上的批復,就敢直接饒一個行刺皇帝的刺客不死,殿下,這話你自己說出來,信嗎?”
“司藥大可以直接去問孫閣老和張大人,看看我這話是真是假。”
柏靈笑了起來。
“司藥笑什么?”
“當皇帝可真好啊,”柏靈輕聲道,“他想讓誰出來背這個黑鍋,誰就得出來把這口鍋頂上……反正說到底,他永遠有苦衷,永遠是不得已而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