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樓的屋子里,艾松青正睡得迷迷糊糊,聽到外頭傳來敲門聲。
她一面應著“來了”一面下地,打開門卻看見外面站著一個侍女,來人對她道,外面有拿著名帖的人深夜到訪,說今夜必須見到柏靈才行。
底下人拿不準,怕耽誤了柏靈的事,就特意上來問問。
艾松青這才端起燭臺往回走——然而,床上只有一個剛剛才醒的念念,柏靈平常睡的那個部分,是空的。
“誒,”艾松青眨眨眼睛,“柏靈不在……”
于此同時,外頭隱隱傳來吵鬧聲。
“什么聲音?”艾松青顰眉問道。
“應該是那個來找百靈姑娘的人,”那侍女小聲道,“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地痞無賴,怎么就得了百靈姑娘的名帖——”
“阿婉呢?你去問問阿婉知不知道這件事。”艾松青輕聲道,“柏靈這會兒不在這兒,不知道是不是在阿婉那邊……”
“誒。”那侍女點頭,連忙退下往樓上去了。
“松青姐姐?”床榻上的念念睡眼惺忪地揉起了眼睛。
艾松青合上門,回頭笑道,“沒事兒,我們繼續睡。”
盡管今夜的蘭字號依舊熱鬧,夜半三更也仍舊有人且歌且唱,但在金閣依舊是一片聽起來頗為寂寥的珠算之聲。
每年年初,內閣和司禮監都要對賬,約莫二十多個人晝夜不停地算上將近一個月,才能將朝廷一年的開支用度核算清楚。
這次袁振就是帶著這套班底來的蘭字號——不過沒有全部帶來,只領了七個人。
他們自己在宮里也都兼著各自的差事,除開剛進蘭字號的那兩日袁振幾乎是在金閣里泡了兩天,這半個月里的大部分時候,他們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刻才來。
七個小公公各自帶著自己趁手的算盤,跟著袁振一道從宮里悄無聲息地繞到蘭字號的偏門,然后從小路直插金閣。
他們每天大約在金閣里核算一個多時辰的賬目,干完了當天的活兒直接在附近休息,天亮后再一道回宮。
蘭字號五年來的流水,就在這每天一點點的清算中慢慢捋清了,袁振看了一眼余下的待查賬本,心里估摸著大概往后再干兩日,他就有底氣去和皇上交差了。
正此時,金閣的門外忽然快步走進來一個宮人,那人畢恭畢敬地對著袁振行了個禮,然后走到袁振耳邊低聲說了些話。
“有人鬧事?”袁振哼了一聲,笑容冷鷙,“打出去呀,這花花窯子里養那么些打手是做什么的?這也要來問我?”
那人又低聲說了一串的話,袁振越往后聽,臉色越差。
“人在哪里?”袁振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柏靈那丫頭呢?”
“那個人我們已經扣住了,免得他一直在外頭胡亂咧咧,”那宮人低聲道,“底下人找了好些個地方,都沒有找見柏姑娘在哪兒。”
宮人頓了頓,抬眸望了袁振一眼,“會不會是怕擔責任,所以柏姑娘干脆就趁亂跑了……?”
袁振冷笑一聲。
那宮人著實被袁振的這一笑給嚇著了,連忙俯身磕頭,說自己已經派了蘭字號的龜爪子趁夜出了蘭字號,在百花涯一帶找尋,柏靈肯定插翅難逃。
“知道了,”袁振的聲音帶著一貫的鼻音和拖延,“你先下去,看好那個來跟咱們訛錢的人,我這兒還有一點兒事情要收尾,一會兒我親自下去瞧瞧。”
“誒。”那宮人連忙點頭。
“不用再出去找什么柏靈了,讓他們都回來,就當什么都沒發生過。”袁振又道。
“這……?”宮人抬起頭來,額上的抬頭紋擠在一塊兒,顯露出幾分疑惑。
“雖說我們還沒對外講這蘭字號的事是宮里在管,可遲早要講的,現在有人來污蔑天家的官窯里養童妓……”
袁振又笑了一聲,這一聲冷笑過后他臉上最后的一點笑意也褪去了。
“你不要臉,皇上還要臉呢!”
這一聲厲呵讓那宮人為之一顫,立馬一個響頭磕在了地上,“……明、明白了!”
這人走后,袁振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親自分理七人復核后的結果。
對著看著手里的數字望了一會兒,袁振忽然覺得,自己這會兒怕是沒什么心思再干這種精細活兒了。
他無比確信,柏靈今晚肯定還在蘭字號的哪個地方藏著,絕對不可能跑。
且不說柏靈這段時間花了多少精力在那個叫念念的小姑娘身上,就拿這段時間,底下棚居者錄用的事情來說,這件事現在基本就是柏靈在推——連袁振一個局外人都能看得出來,柏靈對這兩件事抱有極大的決心和信念。
任何時候,柏靈都可能趁亂逃走,唯獨這段時間不可能。
而且柏靈何許人也,當初對林婕妤那一招借刀殺人用得如何爐火純青,旁人不清楚,他袁振還不清楚嗎?
這么個人精似的小姑娘,突然就蠢到去信一個賭棍,又給錢又給名帖,好像生怕這個麻煩將來不會找上門似的……
這不是在借刀,又是在做什么了?
袁振站起了身,“我出去一趟,你們核算的結果先暫時都放在手邊,等我回來看。”
丟下這么一句話,他大步朝外走去了,身后的珠算聲略停,傳來七人不高不低的和聲。
“明白”。
還沒等袁振跨過蘭字號通向最邊沿院落的那座棧橋,他就聽見夜風中隱隱傳來熟悉的嗚咽。
這種聲音,他在慎刑司里聽得很多。一般那些個拎不清自己身份的宮女妃嬪,在被人堵住了嘴一路拖向地牢的路上,就會發出這樣的嚷嚷。
聲嘶力竭,可又說不出一個旁人能聽懂的字,所以聽起來就像動物的嗚咽。
隨行者上前為袁振推開了屋門,在屋內的燭火下,袁振看見一個身上散發著臭氣的男人被吊在橫梁上。
袁振有幾分厭惡地掩住了鼻子,才踏進屋子的半只腳又收了回來。
“先拖出來拿水沖一沖。”他輕聲道。
幾個龜爪子連忙上前把李生放下來,方才還在鬼哭狼嚎的李生忽然安靜下來——他怔怔地望著袁振的身影。
這個人的聲音……怎么聽起來像個公公?
蘭字號里為什么會有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