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伯雍最近很煩惱。
這一趟差事,又苦又累不說,還經常有性命之憂。
這才來錦州多久,這城就被圍了兩次了!
——“都怪爹,得罪誰不好,非要得罪王笑,受罪的卻是我。”
何伯雍想到自己活到四十多歲,在京城要受父親和妻子的白眼、在關外要過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每每有‘獨愴然而泣下’之感。
當然,想這些也沒用,他也只能繼續委屈巴巴地做事,聽夏向維的吩咐統計城中木料。
一個六品官要聽一個舉人的吩咐,這似乎很可笑。
但在這錦州城……何伯雍知道,自己敢不聽,劉一口便一刀砍了自己。
“作孽啊!”
何伯雍心中長嘆,恨不能沖回京城問問何良遠:“爹你連兒子都護不住,當這次輔有何用?”
下一刻,一個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便跑到他面前來。
何伯雍眼前一亮。
“這位姑娘……”
——這位姑娘你莫非是被老夫的風采所吸引?
果然,那姑娘開口便吟了一句:“一片紅葉鎖深秋,相思作賦斷腸柔……敢問這是何大人作的詩?”
何伯雍大喜。
竟有這樣的事?
他一瞬間就明白過來了。
——王笑果然是個賊心不死的小混帳,跑到錦州來也能勾搭這樣的小姑娘。偏偏人家姑娘寫了詩,小混帳知道自己字丑,不敢回,讓老夫來寫回詩……
現在漏陷了吧?人家姑娘看上老夫的才華了……
果然是,書中自有顏如玉,古人誠不欺我!
“敢問姑娘可是……欲翻紅葉裁新句,卻見關山畫晚妍?”何伯雍撫須笑道,自覺答得頗妙。
這一瞬間,他腦海中想了許多。
他甚至還想起了左明靜。
眼前的小姑娘比起左明靜雖還差了幾分氣韻,卻也很是秀色可餐……
下一刻,一道耳光重重抽在何伯雍臉上!
“啪!”
何伯雍一愣,目光看去,只見那姑娘眼中俱是怒氣與惱意。
這……
“老貨,也不看看自己的德性?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呸。”
蔡念真一巴掌摔出,心中怒氣猶覺難消。
她想到祖父對自己說的“馬上要變天了,你是總兵的女兒,不必再怕那些文官,次輔的兒子又如何?”
——但,自己就算是總兵之女又如何?想要的終究還是得不到。
蔡念真心念至此,再看何伯雍那樣子,只覺索然無味。
腦海中的雍容少年早已不知去向何處,像一場支離破碎的夢……
想著想著,她抹了一把淚,轉身就走。
“念真……”
“別跟來。”
何伯雍撫著臉,極有些茫然。
這事……演得哪一出啊?
他轉頭看了看蔡念真那窈窕的身影,不自覺又瞇了瞇眼。
——小娘們,你有病吧?在錦州老夫弄不了你,回了京老夫自有更好的……
這樣的神情并不是第一次出現在何伯雍眼里。
在左府,王笑便見過他以這樣的眼神看左明靜。
而現在,秦守仁也盯住了何伯雍的眼睛。
片刻之后,何伯雍收回目光,看向秦守仁,又是一愣。
“哦?秦將軍也在……這些木料運到東城?”
“不錯。”秦守仁道。
何伯雍被他看得頗有些不自在,擺手道:“剛才是一場誤會,讓秦將軍見笑了,見笑了。”
“何大人請跟末將來。”
“這是……要去哪里?”
“跟末將來就是了。”
城墻上鋪著未干的鮮血,城墻下是堆積的尸骨。
何伯雍越走,腿肚子打顫得越發厲害。
“秦將軍,本官……本官是文官,幫忙處理一下后勤是可以,但我是不上戰場的。”
秦守仁也不應話,箍著他的肩膀不停往前走。
“你們都下去,我與何大人有軍情商議。”
“是。”
“商議軍情?秦將軍,本官不懂兵事啊……”
秦守仁抬起手,指向前方浩浩蕩蕩的敵陣,道:“再有一小會,建奴又要攻城了。”
“哦。”
看著那陣勢,何伯雍感到渾身的寒毛都在顫抖。
“秦將軍,還是讓本官先下去吧。”
“好啊。”
何伯雍一愣。
下一刻,秦守仁附在他耳邊,冷冷道:“你會作詩?‘相思作賦’是吧?”
“秦……”
一只手在何伯雍腰間一推!
“啊!”
耳畔的風呼嘯,身下是無數的尸骨和林立的刀槍,何伯雍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
——就因為爹得罪了王笑,害得自己被帶到遼東,今日才會遇到這兩個瘋子!
“這輩子,悔生作何良遠的兒子……”
“噗”的一聲悶響,一具身體摔落在尸山之上,除了身上的官袍,與無數慘死的無名小卒別無二致。
“何大人!何大人被建奴射中了……”城墻上有人高喊道。
又過了一會,無數人蜂涌上來,踩在何伯雍的尸體上向上攀爬。接著,燒的滾燙的糞水猛然潑下。
那一身鮮麗的官袍也漸漸與別的襤褸衣衫毫無二致……
錦州城漫天的戰火延展開來。但說穿了,也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的人心中求而未得的欲望和野心。
而戰場的背面,依然是這些欲望與野心不停延展。
“念真,我為了你,就連當朝次輔之子、六品官都敢殺。”
“我讓你殺他了嗎?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嗎?”
“我……好吧,你別生氣了……”
一雙男女說著話,蔡通禹緩緩走出來。
“守仁啊,你太沖動了。王笑那個學生,名叫夏向維那小子已經懷疑你了。一步錯,步步錯啊……你讓老夫還怎么幫你?”
夜色中,蔡通禹語調緩慢地說著。
“王笑留下夏向維和劉一口在錦州是為什么?為的就是控制秦家!控制秦家要怎么做?首先就是要對付你,偏偏你又留下這許多把柄……”
“還有建奴如今這攻勢,你能守得住嗎?知道為何所有人都說聽你的吩咐?守住了,功勞不會是你的,但錦州一旦失守,罪責便全在你身上,明白嗎?”
“姐夫為何帶著關寧鐵騎與王笑出城?這是存了心思要投靠王笑。你以為他留下你是想把秦家交給你?你想想,他最疼的是誰?秦玄策、秦玄書。玄策就不說了,送到京城、娶左家的閨女。玄書呢?他是秦山河的兒子,姐夫以前有多疼秦山河你又知道嗎?就算那小子投降了建奴,姐夫可曾有罵過他一句?這些年又是怎么待玄書的?但凡有好的東西,他是給你還是給玄書?如今這兩個孩子他都帶上了,獨獨留下你……呵,嫡曾長孫,秦家有人真把這當回事嗎?”
“你們長房為了守遼東,山海成了殘廢、玄堅戰死,只留下你這個自幼失怙孩子,無依無靠的。前些年他們就叫嚷著要給你說親,說來說去,那些歪瓜裂棗哪個是你能入眼的?與左家聯姻、與我們蔡家聯姻,哪一樁又有你的份?你如今都二十有二了啊,誰家這歲數的男子還未成親?但有人給你作主嗎?”
“就這你樣,還想跟老夫求娶念真?差著輩不說,她可是我蔡家嫡女!”
“這次,老夫可以幫你設計除掉夏向維、劉一口,以及王笑留在城中的兩千兵馬。但往后你休再招惹我家念真……”
一直到秦守仁失魂落魄地離開,蔡念真才搖了搖頭。
“祖父這樣待他,未免太殘忍了……”
“呵,老夫這是在救他。”蔡通禹淡淡道,“看著吧,往后秦家最有出息的還是這小子。”
蔡念真抿了杯茶,顯然頗為不屑這句話。
“出息?半點城府也沒有。”
“那看跟誰比吧。”蔡通禹嘆道:“不得不說,我孫女的眼光不錯,可惜降不住那人……”
“祖父!”
“哈哈,莫要生氣,祖父這不是在教你如何降住他嗎?記住,他為你做的越多,他就越離不開你……”
蔡通禹說著,閉上老眼,微有些得意地低聲道:“今日為你殺個六品官又如何?一旦越陷越深,往后金鸞殿上的陛下他都可以為你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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